12.15.2005

劉賓雁



死亡是另一種美麗的忠誠
--- 悼中國流亡作家劉賓雁先生


劉賓雁於一九八九年六月後流亡美國,不少傳媒訪問他,許多學府邀他演講,這位以筆揚名立萬卻亦以筆惹禍上身的記者通常會在答話裡對中國前途提出預測。

我曾有幸在芝加哥大學親睹他的風采,滿臉皺紋的劉先生坐於講台上,當論及中國出路,全場屏息以待,他先是抿一下嘴唇,雙眼閃起亮光,然後,斬釘截鐵地說: 「中國一定會走向民主!中國共產黨一定會於三年內、或最多五年內倒台!」

那是蘇聯和東歐集團相繼崩潰解體的變天年頭啊,那也是國務院發言人袁木公開表示「天安門廣場上沒死半個人」的荒謬年代,那更是連梁振英和曾鈺成都忍不住在報紙刊登廣告痛責中央政府的悲憤年華,風詭雲譎,人心激盪,彷彿冥冥中有一隻魔術之手在操弄地球,下一秒,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誰敢信心十足地對劉賓雁的預言提出反駁呢?又或,誰忍心對剛剛倉皇辭國的劉先生提出反駁呢?

可是,三年過去了、五年也過去了,十年十五年都過去了,中國共產黨終究屹立,並且持續強悍,經歷「四個堅持」,撐起「三個代表」,昂然從廿世紀末跨進了廿一世紀初,反而熬過了十數載異域風霜的劉賓雁在病痛折磨裡倒下;十二月五日,劉先生辭世,終年八十歲。為什麼劉賓雁預言錯了?那可是個大大大題目。

過去曾有不少政治學者念茲在茲研究「歐美世界的資本主義政權何時倒台?」,後來其中有不少人改為研究「歐美世界的資本主義政權為什麼不倒台?」;過去亦曾有不少政治學者熱衷探索「蘇聯和東歐的社會主義政權為什麼倒台?」,後來又有不少人轉為解答「中國的社會主義政權為什麼不倒台?」。不同的提問方式牽引出相異的答案線索, 有待政治學者繼續爭論辯駁, 但無論得出的是什麼答案,「中國個案」的獨特處可能在於,她是唯一至今仍然把一些異見國民拒於門外的社會主義大國,是的,她在強勢冒起,她也自稱愛好和平,然而她依舊把一些曾經為她獻身獻力的國民名字放置於黑名單上,不准他們自由自在地出入於國門內外;是的,她的政權沒有倒台,可是她仍然善於關門也勤於關門,當她不喜歡你,你便不可以踏進她的國土,直至你願意說一句,對不起,我錯了。

劉賓雁就是因為不願意說「我錯了」,所以至死無法返回這片他日思夜念的土地。流亡異鄉的劉先生近年曾經向中國駐美單位提出返國之念,畢竟老了、病了,他渴望能夠回到故地、回到子女身邊獲得照顧,只可惜,無法如願,據海外傳媒報道,理由之一正是中國官方要求他「交代」材料以示悔改,但他拒絕。

劉賓雁的拒絕其實是非常動人的抉擇。多年以前他在中國,寫〈人妖之間〉、撰〈第二種忠誠〉、談〈本報內部消息〉、論〈好人啊,你不該這樣軟弱〉,奮筆疾書了千言萬語,儘管主題在於揭示和批判國家官僚主義的腐敗和黑暗,但諸篇文章無不呈現了在時代洪流裡所該肯定的生存典型,其筆下的「正面人物」無不有所抉擇、有所取捨、有所堅持,劉賓雁似在隱隱透過他們讓讀者得以窺見黑暗背後的光明,正因有這些人物,中國的品質才不至於絕望;正因有這些人物,中國的前途才不淪於虛妄。既能以這些人物為題,並透過細膩的報道文筆替這些人物故事加添血肉,輪到自己面臨抉擇,劉賓雁幾乎是理所當然地不可逃避。從去國到流亡、從流亡到思國,劉先生十多年肯定經歷了無數的掙扎和考驗,而他畢竟堅持下來,老死異鄉,身體力行地彰顯筆下人物的取捨精神,箇中意義,自是另一種足供垂範的生命勝利。

由這個角度看,劉賓雁雖然提錯了預言,卻是做對了實踐:這位東北漢子用自身的存在經驗証明了中國果然無法容納不肯認錯的異見分子,而更重要的是,在中國崛起的歷程裡,仍然有流亡於外的異見分子勇於擇善固執。

如果用今天的標準看,劉賓雁的實踐堅持恐怕比其筆下的報道故事更具有流傳價值。沒錯,劉賓雁的報道文學確曾令許許多多中國讀者流淚滿頰和熱血沸騰,然而時移勢易,回頭察看,他當年所揭露的官場其實十分「小兒科」,爆炸程度往往比不上某些內地報刊或電視台或網站的調查報道;更何況他所努力鼓吹的反貪亦正是今天的治國者所常掛在嘴巴上的施政口號,社會洪流由此路進, 他只是這條路上的先行勇者。到了若干年後,當中國有機會走過歷史的狹彎而衝出坦途,或許已經沒有多少人會對昔時的報道文學再感興趣,可是一旦讀到書頁上所記的劉賓雁的抉擇和堅持,想必仍然有人為之動容、為之掉淚、為之熱血沸騰。

在這意義上,劉賓雁先生或可稍減無法於生前返回祖國的遺憾。於〈第二種忠誠〉結尾處,劉先生曾經寫道,「忠誠, 像美麗一樣, 也有不同的品種」。死亡,其實亦可是另一種忠誠的美麗歸宿,青山處處埋忠骨,死在異鄉,到了多年以後,劉賓雁更可替他所思念愛慕的故國增添讓人值得追記的光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