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大餐
在沒有「民主快餐」的夜裡想起「聖誕大餐」
聖誕前夕有一群男女以「爭取普選」之名於街頭絕食,
世景荒荒, 除了電視新聞花了大概十秒時間予以報道,
似乎沒有太多人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畢竟, 股市重上兩萬八千點了, 樓市更連灣仔的牙籤新廈亦挑戰呎價一萬,
對許多香港人來說, 普選不普選早已無關痛癢, 至少在這個普天同慶的好日子,
絕食男女的吶喊全被淹沒於狂歡喧嘩裡, 飢腸轆轆的悲鳴力量顯得如斯微薄虛弱,
反之, 六百萬人的集體飽嗝饗徹雲霄, 吃食比天大,
一如那位面目猙獰的政壇惡老所說, 「不如食飽0的」,
普選遙遙無望, 往後絕食抗議的機會還多很呢。
聖誕節, 最適宜吃什麼? 可惜現在已經不流行「聖誕大餐」了,
否則, 這最適合。
上世紀七十年代以前, 沒吃過「聖誕大餐」的香港人,
恐怕未算見識過什麼是「豪」的聖誕節。 聖誕大餐的「大」,
用得世俗而精準, 世俗者在於直接點破心底的欲望渴求,
精準者在於深刻描述了菜色的豐盛充盈, 看見這個「大」字,
我們幾乎登時看見一個人坐在餐桌面前, 眼睛張得大大的, 嘴巴張得大大的,
然後, 把兩雙手張大, 狼吞虎嚥地把所有能夠塞進嘴巴的食物都吞進腸胃。
這是文字的精妙, 等同繪畫與攝影。
但這個「大」字並非香港人所發明, 在清代, 廣州城內, 洋人疾走,
吃西餐是很摩登的上等享受, 在潮陽做了兩年縣令的浙江人陳坤
即曾在<嶺南雜事詩鈔>裡以詩詠之, 題曰「食大餐」,
詩前有注謂「仿洋人羅列饗食謂之食大餐」,
詩云: 「古人饗食禮尤繁, 不似貪饕手致餮;
彷彿屠門甘大嚼, 鳴鐘列鼎愧同論。」
香港掌故專家梁濤先生曾有研討指出, 西餐由廣州而澳門而香港,
逐漸在華人社會流行普及, 而其吃法, 跟今天有別,
「從前正式的西餐, 是將各種菜式排列在食客面前, 任食客大嚼的,
有點像今日吃自助餐時, 那張放食品的桌子的情形, 只是份量比今日的自助餐為少而已。
食物全部放在食客面前, 侍應生站在旁邊, 食客指一指吃什麼,
侍應生就將食客要吃的那一味東西拿到面前, 任食客歡喜吃多少就吃多少」,
氣勢沛然, 難免令我們聯想到唱「擔番口大雪茄, 充生哂認經理」的梁醒波。
梁濤先生又記錄了1905年二月份<循環日報>上的一段廣告,
那是一間叫做「鹿角酒店」的西餐單, 如今重溫, 不無趣意;
當時的餐廳向顧客提供兩類選擇, 一曰「小餐」, 一曰「大餐」,
前者九毫, 後者一圓, 菜色分別如下。
小餐菜色: 1. 蟹肉泮絲湯; 2. 焗鮮魚; 3. 牛扒; 4. 茨會雞; 5. 番茄蛋; 6. 燒豬排; 7. 燴火腿; 8. 凍肉; 9. 咖喱蝦; 10. 炮茨仔; 11. 桃菜; 12. 布甸; 13 夾餅; 14. 咖啡; 15. 糖茶; 16. 牛奶; 17. 芝士; 18. 鮮果。
大餐菜色: 1. 吉士豆湯; 2. 炸魚; 3. 燒白鴿; 4. 炸西雞; 5. 大蝦巴地; 6. 路粉鴨肝; 7. 燒牛肉; 8. 燴火腿; 9. 凍肉; 10. 咖喱奄列; 11. 燴茨仔; 12. 燴蘿蔔; 13. 糖果布甸; 14. 杏仁餅; 15. 炸蛋絲; 16. 咖啡; 17. 糖茶; 18. 牛奶; 19. 芝士; 20. 鮮果。
一百年前的香港, 一圓已夠供養許多人整整一個月了, 用之以吃大餐一頓,
不能不算是超豪支出, 非大富人家絕對沒法負擔, 這又替大餐的「大」字再添新解了。
說到聖誕大餐之「大」, 除了渴求、除了豐盛、除了昂貴, 在某些情況下,
尚可產生某些特殊定義, 譬如說, 假如遭逢戰爭, 假如困餓已久,
只要能夠在聖誕來臨時吃上一頓安靜而充實的飯, 這樣的餐食,
在心理意義上, 便是聖誕「大」餐了。
記不記得中學課本談論過香港的1941 年?
那年聖誕, 是黑色聖誕, 日本鬼子來攻, 圍城十八日, 炮聲轟轟,
無論軍民皆難安寢、遑論飽食, 可惡的鬼子深明此理, 乃大打心理戰,
於佔領新界和九龍後, 在尖沙嘴岸邊架起揚聲器, 日以繼夜地用英語向港島守軍廣播喊話,
大意是說, 聖誕來啦, 你們在這裡死守是沒有的啦, 與其徒勞無功, 不如趕快投降,
好好吃一頓又熱又美味的聖誕大餐! Merry Christmas!
說不定還來得及回去英國老家, 跟等待你的妻子和子女團聚過年呢! Happy New Year!
廣播以外, 亦以飛機空投勸降傳單, 上面印滿熱火雞、牛扒、蛋糕之類美食,
並以英文寫著, 投降吧, 你們已經很餓了, 快抓緊機會, 在聖誕節吃一頓熱騰騰的大餐,
放下武器, 接受和平, 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沒人能夠確定這樣的廣播和文字有效, 如同沒人能夠全盤否定它們有效,
總之是, 就在那一年的十二月廿五日, 港督楊慕琦早上猶在鼓勵士兵奮勇抗敵,
但到了黃昏, 忽然改變主意, 跨海到半島酒店三樓,
在燭光下向日軍第23 軍司令酒井隆中將投降。
當天晚上, 我們可以猜想, 放下武器的英軍應是被准許吃飽的,
這是他們迎接三年又八個月戰俘生涯前的最後一頓晚餐,
這亦是他們生平所吃的第一頓「黑色聖誕餐」,
在大時代的大轉折裡, 這頓晚餐,
在歷史紀念的層面, 總也應該算是「大」餐吧?
停戰後的香港, 又如何?
張愛玲是有觀察的, 她在「燼餘錄」文章內記述了香港的淪陷體驗,
其中談吃, 談得淋漓盡致。 張小姐說:
「香港重新發現了『吃』的喜悅。 真奇怪, 一件最自然, 最基本的功能,
突然得到過分的注意, 在情感的光強烈的照射下, 竟變成下流的, 反常的。
在戰後的香港, 街上每隔五步十步便蹲著個衣冠濟楚的洋行職員模樣的人,
在小風爐上炸一個鐵硬的小黃餅。 香港城不比上海有作為,
新的投機事業發展得極慢。 許久許久, 街上的吃食仍舊為小黃餅所壟斷….。」
走過戰火的張愛玲在吃事裡領悟了香港的頑強生命力,
卻亦感動於香港的華麗與蒼涼, 所以她在文章的最末段是這樣寫的:
「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 我們坐在車上, 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
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 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舖的櫥窗
裡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 --- 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 蒼白, 渺小:
我們的自私與空虛, 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 --- 誰都像我們一樣,
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
今夜駕車駛經中環, 看看窗外的熙熙攘攘的歡笑男女,
想想街角另一邊坐著另一群孤獨的絕食男女,
我忍不住想起香港所曾有過的和現正經歷的
被人操縱命運的黑色聖誕, 以及飢餓, 以及飽足,
以及, 我們的蒼白和渺小和自私。
我看見了昔日的張愛玲, 如同張愛玲也曾預見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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