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騰騰
打邊爐美學
嚴寒裡, 還有什麼食事能比打邊爐更為應景?
我不相信有。
王安憶在<長恨歌>裡寫過一段圍爐夜話的動人情節, 幾位老朋友有緣坐在火爐旁邊吃邊聊, 上海的寒冬裡, 女子男子彼此偷望, 各懷心事, 前世今生, 許許多多話真不知道從何說起, 或根本無法肯定應不應說。
在這段被關錦鵬拍得很艷俗的故事裡、 在女作家的原文筆下, 由梁家輝飾演的角色程先生「半兩酒下肚, 心裡熱了, 眼裡也熱了, 不覺掉下成串的淚珠。沒有人注意他。油鍋的熱氣蒸騰瀰漫, 人都是掩在煙霧中的, 模模糊糊, 程先生可以盡情地傷心」。
鍋爐的熱氣是最好的面具, 讓人仍然看見你, 但看不見真的你。
其實除了熱氣, 打邊爐的過程亦足成就另一種障眼法。 各式肉菜擺滿了桌子, 你站起身仔細端察, 假裝把注意力放置於挑選食物之上, 然後用筷子夾起其中一件, 放進小箕, 把箕子輕輕伸到爐湯之中; 你的眼睛全神貫注地望著鍋裡層層冒起的熱泡, 不會有人覺得你心不在焉。
打邊爐的美學在於「留白」, 你不必急於用聲音填滿飯桌, 在手忙腳亂裡,沒有人會迫你表露自己。
當然啊如果你的心情夠好, 打邊爐的美學又可從白變紅, 那是紅塵的紅, 紅得熱鬧。 在熱氣騰騰的鍋爐旁邊, 一群人反覆做著同一個動作, 大家都是從零開始地把生食燙熟, 像遠古的老祖宗, 當男人們經過千辛萬苦打獵而回, 部落所有同族圍坐於柴火堆旁, 火光把每張毛髮旺盛的臉孔映照得紅噹噹, 每對眼睛貪婪地望著在烈火裡被燒著烤著的獸肉, 肉汁滴下, 柴火燒得更憤怒, 劈里啪勒, 偶爾爆出幾聲支支, 像野獸之魂在不甘心地悲鳴。
打邊爐乃是很有「社群意識」的食事, 它召喚了我們的荒蕪記憶, 在大腦皮質的最深處, 隱隱有一根神秘的火棒, 熄了、再燒, 燒起、又熄, 當你按下那個 gas 爐的開關鍵, 其實亦是在拉開一幅記憶幕幃, 只是你自己懵然不覺。
都說打邊爐能夠令人感到溫暖。 溫暖之感不必然來自食物和爐火, 而大可源起於身邊的人, 此時此刻此模樣, 你跟他們擠坐到一起, 每人用一雙手去做相同的烹調, 大家一樣, 你我他原來沒有差距。
「大同」不遠, 就在火爐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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