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2007

我記得




我記得
--- 寫在立法會港島區補選前夕


明天是港島區立法會補選的所謂「世紀決戰」,
歲末蒼茫, 氣溫寒冽,
今天瑟縮走動於掛滿競選宣傳海報的銅鑼灣街頭,
腦海忽然湧起一陣喧鬧, 眼前隱隱浮現那年七月的暑氣蒸鬱。

是的, 我記得, 或許你亦記得, 假如跟我一樣,
你曾在那年七月走上街頭。

有些事情記憶起來似乎非常遙遠, 香港本來就是個「微波爐城市」,
高溫、快熟, 大小熱鬧都很容易水過無痕, 可是, 又總有些事情,
由於深刻, 即使忘了細節, 仍然忘不了感覺, 而若把感覺看成一條粗粗的麻繩,
握緊它, 吊懸直下, 往記憶之井的深處發挖尋找, 慢慢地,
總能逐格重建昔時的記憶影像。

讓我試試吧。

那年的七一我如常起床並如常喝了一杯咖啡, 然後如常讀報, 如常先讀自己的專欄,
那天寫的是一篇其實是連自己也沒法完全讀懂的<七一檄文>, 最後一段這樣說:
「劫是故, 劫災政禍, 人神之所共憤, 天地之所難容, 遊行之興悲, 良有以也;
街頭之怒吼, 豈徒然哉? 爰舉義旗, 以清孽瘤, 標語成群, 口號相接,
雷聲動而北風起, 劍氣沖而董辦平, 暗鳴則山岳崩頹, 叱吒則風雲變色,
一城之怨未消, 六載之恨何寄, 請看今日之城中, 竟是誰人敢擋之天下!」

讀完報, 處理完一堆瑣事, 換上一件黑色 t-shirt, 推門而出,
搭地鐵前往銅鑼灣; 黑衫上面有白字, 印著「莫失莫忘」,
許多人誤以為那是「六四衫」, 其實那只是進念劇團許多年前演出「石頭記」時的宣傳衫,
紅樓夢魘, 榮寧破落, 或正適用於描述惡法壓頂所引發的恐怖心情。

地鐵內, 竟然全是「黑衫軍」。
這是極難忘記的鏡頭: 每節車廂都站滿身穿黑衣的男女老幼,
或許不慣遊行, 每個人的眼神都混雜著亢奮與緊張, 大家手上都拿著標語或紙牌,
顯然有備而來, 打算把壓抑已久的悲憤盡情發洩於街頭巷道。
列車轟轟往西進發, 下一站, 天后,密麻麻的黑衫男女緩慢地往出口擠去,
如蟻群, 亦如戰時的工兵。
好不容易擠到地面, 急步走往中央圖書館, 那是朋友們相約的集合地,
果然, 都在了, 好傢伙, 居然都沒失約。

嘿, 岑朗天, 他在玻璃大門外席地而坐, 那時候尚未變成電台名嘴的岑朗天,
一家大小到齊了, 連家裡的狗也帶來了, 人「狗」共憤, 替激情增添了幽默。
喂, 梁文道, 他照例拿著大聲公劈喉嗌咪, 那時候尚未成為青年偶像的梁文道,
還沒開始遊行已經把聲音喊得沙啞, 但也更配合他的粗獷造型,
一雙眼睛永遠在眼鏡框後閃著智慧。
咦, 在花槽上站得高高的那個人不是劉細良嗎? 那時候尚未成為 spin doctor 的他,
高高舉起牛棚書院的遊行標語, 上面寫著五個粗肥的書法字, 「天地有正氣」,
偶爾又跟身邊的人換手, 對方接過他的標語, 他接過對方的鑼鼓, 敲鑼擊鼓,
在漫無節奏的吵鬧裡突顯時代的荒唐。
我又如何? 我什麼都沒帶, 僅在現場向岑朗天借了工具,
用黑色油漆在一塊長長的白布上寫下一句「騙子, 我們來了!」,
然後把布釘在長木上, 權充旗幟, 飄揚疾走, 同行者, 有潘詩韻。

就這樣我們開展了七月一日的遊行旅程, 沿途遇見的熟臉孔可真不少。
望過那邊, <明報>的張健波揹著背囊、拿著水瓶, 挺直他那永遠像鋼板的腰骨往前一步步走去,
大太陽下, 我沒看見他臉上有半滴汗。
剛相反的可能是<信報>的林行止, 他的髮額與衣衫盡濕, 那是炎陽的「遺產」,
卻必亦是熱情的勃興,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林先生站了出來, 我們應能明白他為的是些什麼。
喔, 對了, 還有<蘋果日報>的黎智英, 他挺著大肚腩與民主黨元老並肩前進, 胖瘦相映,
令他看起來更似一頭無人能擋的巨熊, 如果在臉腮掛上一道假鬍子,
他亦似<三國演義>讀者想像中的張飛或<水滸傳>讀者想像中的魯智琛, 衝呀衝,
天地無懼, 只有別人怕他, 他從不懼怕別人。
看見這個看見那個, 電影界的朋友、教育界的前輩、文學界的新秀、
專業界的醫生、律師、會計師、測量師….不管他們今天是否願意承認,
我記得, 是的我清楚記得, 當天他們有許多人曾經現身於七一街頭,
為著相同的憤慨喊過不同的口號。 我甚至可能看見過你,
我不認識你, 但我猜想, 我們亦極有可能曾在當天街頭擦肩而過,
或遠遠因好奇而互望過一眼, 或近距離至嗅聞到彼此的濃烈體汗。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我們不曾遇見陳方安生; 當年七一, 七一當天,
當我和你在大太陽下喊著口號的時候,
我們的身邊不曾出現今天的所謂「真心.良心」陳方安生。

陳方安生第一次遊行是在2005年的十二月四日, 她挽著手袋、穿著紅衣,
步履輕盈地走上街頭以示反對政改; 接受記者包圍訪問後, 她急步離開,
結束了這趟為時不到卅分鐘的「民主首航」。
而在這之前的兩年, 她一直沉默不語, 從沒對香港的民主進程表示過什麼認真的推進意見;
而在這之前的十年、廿年、卅年, 她當然更從沒對香港人的民主權利貢獻過任何積極維護,
跟曾蔭權、葉劉淑儀、任關佩英、林瑞麟、李麗娟等人一樣,
她是在殖民時代侍主有功的政務官, 殖民者叫她說什麼, 她便說什麼;
殖民者不喜歡的, 她怎會有膽量說。
是的, 不管這算是遺憾抑或福氣, 昔日的陳方安生確沒跟香港民主沾過什麼邊,
即如梁文道兩年前的一篇文章所精準戮破,
「她出任高官數十年, 從未表達過任何追求民主普選的公開言論,
更不用說有什麼實際動作, 她『香港良心』地位得以確立的轉捩點是與董建華不合,
被迫離職。 由於當時的董政權幾成香港公敵, 凡是敵人的敵人, 自然就是朋友了」;
陳方安生, 忽然民主, 其所謂「真心」和「良心」的時間厚度其實
其比吹牛灌水的香港迪士尼樂園好不了多少。

可是, 站在民主發展的宏觀角度,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民主也者, 只問本質真假、不分時間先後, 忽然民主亦是民主, 真正重要的是,
感謝民主, 今天的陳方安生以選舉之名, 總算站了出來, 跟你我一樣, 走到街頭,
向香港人承諾全力爭取貨真價實的雙普選。
這樣的投入, 這樣的付出, 這樣的轉型, 這樣的變身,
豈不值得所有把民主制度視為文明指標的人所珍惜、所鼓勵、所拍掌、所支持?

明天選舉, 不一定能跟四年前的七一遊行扯上關係,
葉劉淑儀畢竟已非四年前的葉劉淑儀, 如同陳方安生終究有別於四年前的陳方安生,
但我們仍有必要記住昔時的幽黯與光明, 我記得, 你也應該記得,
四年前我們曾經恐懼過什麼也期盼過什麼。
明天睡醒, 一定、一定、一定要去投票, 用選票趕走恐懼,
也用選票召喚理想, 且讓歷史記住這一天的高投票率,
更讓歷史記住, 這一天, 誰在選票裡向世人展示了自己的民主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