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2007

張愛玲兩帖


張愛玲兩帖

1. 小團圓

最近半年,《台灣印刻》連載「張愛玲來信箋註」專輯,是莊信正與張愛玲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往來書信,相信必又拓展了雜誌市場。我則是,只看了一期專輯內容,之後的便刻意跳過不讀,因為不想每次讀完感覺心癢難耐,等呀等,眼巴巴等待卅天才讀得到續集,我從來不喜追逐連載,我喜歡即食,不愛等待, 寧願等連載結束後結集出書,一口氣讀完以求痛快。

但最近一期的《印刻》,終究忍不住偷瞄了幾眼專輯,看見張愛玲說「Iris Murdoch 是我看不進去的名作家之一,以後千萬不要再給我,白扔了可惜」,不禁納悶。

張愛玲怎可能不喜歡Murdoch?

這位英國女性主義哲學家,善寫小說,情節通常down to earth 卻又從塵土裏綻開思辨之花,讀完,心裏總覺七上八下被攪動得厲害,其實頗似張氏作品,張愛玲不喜其文,太令人意外了吧?

果然,幸好,再往下讀,原來張愛玲在另一封信裏修正了自己,「上次我說Iris Murdoch 看不進去,結果發現可讀性很高,倒先看完這本,以前翻過一本她的書,不知怎麼看走了眼」。畢竟遇上了,作家與作家之間,猶如世上所有讀者與世上所有的書,暗中自有緣分。讀完這幾封信,添了歡喜,彷彿看電影見到大團圓結局, 在這新年,頗有「賀歲」的高興意味。

2. 溫柔之必要

<印刻>雜誌連載的張愛玲書信已近尾聲, 而愈近尾聲, 愈顯蒼涼。

大家早已聽聞張氏女子晚年幾乎日日要搬家, 理由是害怕跳蚤, 總覺殺之不絕, 必須遷居避之。然而這向來只是二手轉述, 從沒經由張小姐親口說明。

好了, 如今有了書信, 我們終於得見張愛玲自述慘況:

「抗 fleas 工作等於全天候帶加班的職業, 上午忙搬家, 下午出去買東西補給藥物與每天扔掉的衣履。 市區住遍了住郊區, 越搬越遠, 上城費時更長。睡不足在公車上著了, 三次共被扒竊一千多, 三次都是接連三天只睡了一兩小時。我這天天搬家史無前例, 最善適應的昆蟲接受挑戰, 每次快消滅了就縮小一次, 終於小得幾乎看不見, 接近細菌, 但絕對不是 allergy 或皮膚病。」

如果有人籌拍張愛玲傳, 不妨就用這幕開場, 電影裡, 巴士上, 一位頭戴厚厚假髮的東方女子頭靠玻璃睡著, 迷糊中, 有人伸手探入她的衣袋偷錢, 她有點警覺, 卻又茫然誤以為回到四十年代的花樣年華, 在上海, 寒冷的天氣, 胡蘭成伸手進口袋握住她的手, 執子之手, 相互取暖.

張愛玲住在美國時, 台灣<聯合報>副刊主編瘂弦曾派女記者往訪, 她搬到張小姐隔壁, 偷翻張小姐的垃圾, 企圖在廢物裡重建她的生活史。 這可能是第一代華人狗仔隊, 文章寫成後, 副刊主編認為不合情義, 拒絕刊登; 記者忿然把稿子投給競爭對手<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 主編季季亦是拒登。 那年頭的文化大報, 畢竟有風骨。

瘂弦是主編, 更是詩人, 退休多年了, 三月中旬將到香港講學, 談詩論文, 且看香港學子是否懂得欣賞。
而我,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永遠忘不了<如歌的行板>所曾帶給我的感動與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