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2008

反正不會永遠活著



讀王朔新著<致女兒書>, 薄薄的, 才一百頁,
不到三萬字吧, 卻是動容者多, 處處感受到一位父親的自私和偉大、計較與包容。

文字是王朔的一貫風格, 尖銳果斷, 彷彿恨不得在每一行每一句裡罵盡天下人,
但這回, 不止罵天下人, 連自己也罵了, 王朔揭開自己的陰暗與軟弱,
對女兒說盡自己的灰與沉, 寫完之後, 我猜他必有耗脫之感。
或如他所說,
「做了小人就勇敢地當一個小人, 這是我在你面前僅能保存的最後一點榮譽感」。
王朔的文字有稜有角, 若用北方腔調的普通話去讀,
極有音樂的節奏感, 對文字認真的人, 一定懂得欣賞。

在書內, 王朔多次調侃了母親; 在書末, 有跋, 以問答形式出現,
王朔說了一段警語:
「說真的, 我特別猶豫, 原來我想再寫一點, 但也不想寫了。
這裡頭, 我也需要一個勇氣, 我的勇氣也有限。
簡短點吧, 說多了反而言不由衷。
最後想對我媽說聲, 對不起。
要是冒犯了誰使誰不痛快了請你這麼想:
反正咱們也不會永遠活著, 早晚有一天, 很快, 就會永不相見。」
這是赤裸裸的殘酷。 這也是赤裸裸的真實。

父母與子女, 以至於任何一個個體與另一個個體,
「有今生, 沒來世」, 就是短短的這把日子而已,
對於得失愛恨, 換個角度想想, 便容易釋然。
王朔的序也是好看的。
他謂, 「總的說來, 出這裡再次証明了我是不甘寂寞的、虛榮的、拿親情出來賣錢的
--- 那怎麼了? 我就這樣。 瞧不起我別買呀。 就跟你多正經似的。 誰也沒求著你」。
痛快淋漓。 下次出書, 我打算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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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在<致女兒書>裡有此一段:
有一天帶女兒路過天安門, 問她知不知道毛主席, 她說知道, 是古代人;
王朔心下十分感慨, 照女兒的說法, 他也是從古代過來的人, 只隔一輩就這樣遙遠。
新新人類的「古代」定義總是簡單而廣闊, 反正不屬於自己的一代, 便是古代了,
毛主席與秦始皇, 是同代人; 王朔與白居易, 亦是。
有了簡單而廣闊的定義, 新新人類才可以生活得快快樂樂,
簡單而廣闊, 總是快樂。

此或所以香港最近一年經常出現有關「世代交替」的熱切討論,
年輕人聚在一起, 開口「上一代」、「這一代」, 閉口「二字頭」、「五字頭」,
彷彿只要按年齡把人與人之間的界線劃出來,
然後, 把責任丟到對方那邊, 把委屈放在自己這邊,
有了假想敵, 有了推搪的藉口, 所有問題便有了答案。
於是, 再說一次: 簡單而廣闊, 總是快樂。

偶爾聽聞新生世代自栩於擅長「連結」, 深信這是力量的來源。
啊, 失敬了, 原來如此, 難免慚愧, 應該學習。
然而細心想想, 又有哪個世代不擅於「連結」呢?
又有哪個世代不曾抱怨被前人擋住了進路呢?
後之視今, 猶今之視昔, 世情循環,
真正重要的可能是, 如何成就自己, 而不是如何消減別人。

忽然想起一張好久好久以前在電腦上的自製照片。
用自己的頭取代了毛主席, 當時純粹貪玩, 如今才驚覺,
或許,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毛澤東, 如同每個人都必將成為古人,
任你再強於連結, 很快, 很快, 大江東去, 也只是一灘肥膩可厭的油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