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2006

想起一位舊朋友



換XX,救台灣
---- 選舉裡的追悼會

選舉氣氛果然從香港機場就開始了。在櫃前排隊check-in的時候,身前身後的人擾擾攘攘,眼神洋溢緊張與亢奮,顯然是「選舉荷爾蒙」提前勃發不可收拾。航空公司服務員可能因為承受比平日多了好幾倍的工作壓力,臉色不太好看,一位小姐小聲地對另一位小姐說:「咁多人,忙死人!」對方也小聲地回應:「選舉嘛,係咁架啦!」

離開機場踏進機艙,氣氛持續瀰漫,巧遇一位台灣朋友,她坐在後兩排,看見我,點頭微笑,舉起右手兩根指頭代表二號連宋,倒下左手拇指代表一號陳呂,這是泛藍陣營的打招呼方式,選舉時節特產。坐下來,鄰座的一位男子把頭埋在報紙的選舉新聞裡,他的世界早已收縮為整張版面的白紙黑字,天地之間,沒有其他事情比這更重要。過了半小時,起飛了,用餐了,我逗他聊天,輕提選舉,滔滔長江東逝水,他的口水把我噴得滿臉潮濕,原來是個台商,原來是不顧三七廿一拋下生意趕回台灣投下神聖一票。

「聽說台商有八成支持連宋?」

「騙人的啦!」台商咬牙切齒地說。「人在江湖嘛,尤其在中國,在別人的土地,講話當然要小心一點。有人來問,當然要說支持連宋,當地幹部不喜歡你挺扁啊,我嘴巴對他們說一定投給二號,回到台灣,你管個屁!」

飛機在台商的口水聲裡飄然降落,話題就此打住。踏出機艙步出機場,大廳裡旗幟如海,有藍有綠,拉票團來此呼喊,一號!二號!一號!二號!懇切的臉容配上期待的神情,剎那間令每個穿越接機大堂的人覺得自己是前所未有地重要,選舉原來是集體的激情亦是個人的洗禮,這是連宋陳呂之戰亦是你我他她之戰,在「我的一票也能make a difference」的動人幻覺裡,我們盡變在上帝身旁吹奏聖樂的天使。

天使入凡塵,惡浪蛟翻騰。
從機場到市區,從城南到城北,旌旗蔽天,文宣遍地,每寸空間淹沒在標語口號的嘉年華裡,遇上的每一個人對於選舉都可侃侃不絕講出至少十五分鐘的戰報分析,再次挺扁的十個理由,改投連宋的百個原因,誰上誰落,誰上之後應該做些什麼,誰落之後又該如何,治國大計救國方略,一到選舉彷彿人人變成諸葛亮,彷彿人人有資格被未來的當選者禮聘為國策顧問。很不幸地有人發現我這位「觀選團成員」原來擁有投票權,於是十五分鐘分析馬上延長為四十五分鐘演說,我這一票天經地義應該由他支配,而我不該有任何理由 say no。給我吧給我吧,選舉本是精神思想的格鬥征服,請暫時把你的腦袋借給我用一用,美哉爛蘋果,先咬一口,自會覺得香潤甘甜。

對於蘋果之爛與不爛,我其實沒有太大意見,因為如果我在選舉資訊如此混亂的情況下真的有能力確認誰最爛和如何爛,今天站在台上的便會是我而不是他們。我唯一能夠確認的恐怕是世事總不至於像宣傳單張上說「換總統,救台灣」這麼簡單俐落,因為一個台灣畢竟是兩千三百萬人的台灣而非一位總統的台灣,正如一棵大樹是滿結果子的大樹而不可能是一粒爛蘋果的大樹,縱使蘋果再大再巨型,樹幹是厚是實始足決定果園的主人是榮是辱。於是我在日夜連場的造勢熱鬧裡努力尋找一粒又一粒的好果實,老的幼的男的女的,藍的綠的紅的黃的,出名的無名的活著的甚至死去的,我從他們緊繃的容顏裡窺探台灣的好風光,並在心裡暗想:如果把「換總統,救台灣」的「總統」二字換成兩個不確定的「XX」,是的,「換XX,救台灣」,或許更能激發人們的信心與盼望。

XX,可以是「公德」,每個人對周遭環境加倍體貼愛護,大至生態保育,小至把選舉晚會後的垃圾帶走;可以是「禮貌」,每個人對陌生者加倍和善客氣,不再總是厲眼相看或爾虞我詐;可以是「忍耐」,每個人對權力的伸展加倍克制謹慎,不再一味崇尚「愛拚才會贏」式的叢林生存法則;可以是「平等」,每個人對非我族類加倍認真對待,不再是以台為大以我為尊……把「XX」代入「總統」,再把生活裡的各個面向的美好期盼代入「XX」,你將發現「救台灣」原來是一場有趣百倍的生活遊戲,遠比投票選總統來得容易、直接、有效、落實、快速。綠營二百萬人手牽手? 藍營三百萬人上街頭?如果這五百萬人能夠在日常生活裡———至少就在選舉的時節吧———製造較少的族群仇恨、製造較少的文宣垃圾、製造較少的肢體衝動,台灣便真多了一分得救的機會。

再說一次:選舉是集體的激情也是個人的洗禮。當我們站在台下舉手高喊「換總統,救台灣」的時候,如果站在台上的人能夠喊回一句「換XX,救台灣」,如果我們願意真心聆聽並付諸行動,每個人便都是最優秀的總統;總統是誰,又有什麼關係?

走過城南,走過城北,城市不眠,我卻必須返回旅館休息。明天後天畢竟仍有活動,我畢竟仍是必須跟隨大隊活動的「觀選團成員」。忙了一天,終於有時間坐下來讀報,赫見《聯合報》頭版右方刊登了一段悼念小啟:「黎大康追思會。我們的好朋友黎大康,於2004年2 月21日睡夢中,在北京家中安返天國,享年47歲。3 月20日星期六下午一點,在台北靈糧堂,請來和我們一起懷念大康。」

我呆住了,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一位十七年未見的老朋友的名字竟用如此沉重的方式跟我重逢相聚?黎大康於二月中旬曾從北京託朋友打電話給我,說將於月底赴港洽書,順便看看闊別良久的老朋友,其後卻無聲無息,不見影蹤。怪不得。這是什麼樣的一種緣分?

我回此城,看見了,聽到了,3 月20日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竟然不是投票而是去向一位舊友告別。是重逢,也是告別。所以我說啊,選舉是集體的激情也是個人的洗禮,萬水千山,繞了幾圈,回到這個不知道應該叫做起點抑或終點的地方,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