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2006

胡菊人


寫了一篇文章談<明報月刊>
其實談來談起, 想談的只是胡老總: 胡菊人.
---------

南中國的守夜人
---- <明報月刊>創辦四十周年的意義



<明報月刊>創辦四十周年, 一九六七至七九年間的總編輯是胡菊人先生, 我的「明月因緣」--- 相信許多人亦必一樣 --- 正因胡先生而有了一個關鍵的起始。
然而我的「明月因緣」或許終究稍有獨特: 我是在胡菊人離開了<明報月刊>之後才去讀這份刊物。

那是廿多年前的事情了, 在灣仔修頓球場旁邊成長的我對什麼「文化思想刊物」沒啥認識也無啥好感, 那時候最吸引我的讀物畢竟是<小流氓>和<藍皮書>, 偶爾讀讀<年青人周報>的文化批判專欄已經算是替自己「資源增值」, 青春躁動, 不太可能正經八百地關注中國前途之吉凶和中華文化之禍福。 反倒是胡菊人的吉凶禍福令我產生興趣。

大概當時是從報上讀來的小道新聞吧, 也可能是從父執輩閒談裡偷聽得來的報界八卦, 我發現香港原來有這樣的一位文人, 做了一份重要刊物的總編輯十二年, 忽然辭工不幹, 跳槽到另一位老闆門下擔任一份新報紙的總編輯, 轟轟烈烈, 文壇震動; 可惜的是, 正如舊式婦女遇人不淑而涕淚漣漣, 這位港派文人亦因「棄明投暗」而怨氣幽幽, 跳槽不到兩年已擲筆出門, 據說曾有一段日子, 夜夜醉酒, 髮眉俱白, 意志頗為消沉, 但幸好未幾即重出江湖, 自立門戶, 創辦了一份名為<百姓>的時事刊物。 如此種種, 種種如此, 一位文人的曲折生平吸引我去注意什麼叫做「文化」和什麼叫做「理想」。

這位姓名淡雅的文人, 是誰呀? 我暗問自己。 基於好奇心, 我在灣仔的舊書店內買了一疊過期的<明報月刊>, 翻開閱讀, 急欲探尋多些關於這位「傳奇編輯」的文字痕跡, 於是, 就這樣, 由探尋個人而變成思考國家、由思考國家而擴展至關注國際, 掀動雜誌的書頁就像打開傳說中的寶盒, 靈光映照, 幻影迷離, 你一頭栽進光與影的世界, 有時候狂喜, 有時候惘然, 有時候則是驚訝得不知所措, 總之猶如有人用神秘之水替你洗滌了眼睛, 從此見山是山又不是山、見水似水卻不是水, 千山萬水, 你在知識和思考的國度裡回不了頭也不願回頭。

在胡菊人主編<明報月刊>的年代裡, 中國正經歷著荒謬絕倫的文化大革命, 金庸先生創辦雜誌, 如他自己所言, 正是為了「跟文化大革命對著幹」, 不僅要把真相暴露, 更要引導讀者一起思考真相; 此之所以, 金庸把雜誌定位為一份「關注中國問題的思想刊物」。 這項宗旨在胡菊人先生手裡是明明白白地做到了。 胡先生「利用」雜誌老闆的泱泱大度、 香港殖民地的自由機遇、海外華人的筆墨網絡, 加上本身的識見和敏銳, 以刊物為平台, 以紙頁為堡壘, 向時代的愚昧宣戰。 這時期出現在<明報月刊>上的名號大多響噹噹, 從蔣夢麟到張國燾、從夏志清到張愛玲、從牟宗三到余英時, 或憶舊或析新, 或感懷或述史, 每行每字皆對中國的前世今生充滿著強烈的焦慮、期盼、擔憂、憧憬……雜誌上的文章都像一團火, 華人來此或探路或取暖, 火光熊熊, 映照出每一雙眼睛裡的沉重心情。

是的, 怎可能不沉重? 別忘了那是中國的「鎖國」年代, 文革乍起, 翻天覆地, 海外華人只知其亂而無法清楚得知其如何亂。 如果你對文革歷史一無所知, 或許可以讀讀余光中寫於一九六六年 --- 亦即<明報月刊>創辦之年 ---- 的這首詩作<凡有翅的>:

「中國啊中國你要我說些什麼?
天鵝無歌無歌的天鵝
天使無顏無顏的天使
旋風旋風在空中兜圈子
凡有翅的
皆被詛咒
在風中漂泊, 不能夠休息
況且這是秋天, 所有的心
所有的楓葉在風中漂泊
凡驢皆鳴, 凡梟皆啼
中國啊中國即使我說些什麼
你也聽不見你也不願意聽
……
天鵝無歌不音樂的天鵝
天使無淚不慈悲的天使
況且在旋風在旋風的季節
況且驢, 以及梟, 以及其他
以及厲笑的狼以及慘哭的鬼
以及紅衛兵之外還有越南
以及死亡的名單好幾英里以及其他
以及李白的臉上貼滿標語
殺盡九繆思為了祭旗
中國啊中國你要我說些什麼?」

在文化大革命的激盪裡, 在金庸和胡菊人兩位先生的堅持下, <明報月刊>在中國以南的香港島上守住了一個清寧的陣地, 吸引了所有仍然願意思考的人前來交換意見以至感情; 它沒有「踢爆」什麼醜聞緋聞, 也沒有刊登什麼屍體裸體, 它只是提供了一個樸素的房間, 讓前來集結的人有機會替中國找尋一條或多條可欲的出路。 如果文化大革命時代的中國正值黑夜, <明報月刊>便是南中國的守夜人, 有此空間, 成此福蔭, 香港何幸。

八十年代以後的<明報月刊>沒有了胡菊人, 卻有董橋、張健波、古德明、古兆申、潘耀明等歷任主編, 各自努力, 各具風格, 共同基調則是於關心中國前途之餘, 明顯增添了本土內容, 跟香港社會展開了一場漫長的對話。 這些年來, 香港變化極速, 在張曉卿先生的擔當下, <明報月刊>緊守中國座標、營造思考風景, 自有另一番難以取代的人文功德。

四十年了, 昭昭明月, 朗朗乾坤, 回看一份雜誌的歷歷來時路, 其實等於重新攤開一個國家的文化相簿, 裡面盛載著許多臉容身影, 或顰或笑或憂或怒, 或在, 或不在了, 但他們都是用中國的語言去說中國的故事, 而這個故事, 可必依然會被說下去, 由不同世代的人, 用不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