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又來了
一句輕佻喚醒了一縷冤魂
怎麼中國南方忽然冒起一股惡臭,彷彿有這麼的一個惡棍打了一個輕佻無比的政治飽嗝,有如從溝渠底颳起的一陣腥風,往北侵襲,湧來湧去,湧到盛世京城的胡同深處,把我從沉睡的夢裏燜醒嚇醒驚醒?
而我沉重的肉身早已被燒成輕灰,擠滿了一個小小的木盒,朱漆為記,盒面上刻我的名字,如血,記錄了那一夜的狂。
我從灰燼裏飄浮而起,居高臨下看盒子、環顧房子,無拘束的狀態竟是如斯自在,生命,原來可以如斯輕盈,假如18 年前明白這個小小道理,我或會懶得走到天安門前用肉身擋坦克、用眼淚擋子彈。
是的,18 年了,無色無味無形無體的我已難知曉18 年後的今天京城變了啥個模樣,但18 年前的今天以及其後的兩個星期發生過什麼事情我卻仍歷歷在目。
對,18 年前的5 月21 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戒嚴部隊剛發布了《告北京市民書》,信誓旦旦, 「我們是人民的子弟兵,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執行戒嚴任務完全是為了恢復正常秩序,決不是對付學生,我們相信,首都人民和青年學生,一定能夠以高度的愛國熱情和社會責任感,支持部隊完成戒嚴任務」。這是第三天戒嚴,山雨欲來風滿樓,廣場上,所有人都因為各式各樣的耳語而激昂而焦慮而亢奮而極想極想替眼前狀態尋得一個明確出路。
戒嚴部隊說得沒錯,我們正因懷抱「高度的愛國情熱和社會責任感」才前來這裏聚合,對於國家,我們有期盼也有理想,我們死不相信自己的國家不配享有自由民主法治;而當然,我們至死沒法相信戒嚴部隊真的動了槍動了炮動了坦克來對付這群他們說過不會對付的學生。
在動槍動炮動坦克以前,我們曾經何等充滿信心。誰會悲觀呢?
香港有100 萬人上街遊行,籌款聲援學生死守廣場。京城知識界發表聯署聲明, 「李鵬下台,還我紫陽」,呼籲軍隊萬萬不能動武。中顧委中紀委聯函黨中央,反對鎮壓學運,要求人大委員長萬里盡快從加拿大返國。連冰心老人亦親手用毛筆寫下「學生愛國,我愛學生」8 個字讓香港報紙刊登,老人說, 「我不悲觀,青年人總比老年人希望更大,這次學運意義超越五四運動」。天安門前,毛主席的畫像被油漆塗污了,步下神壇,人心思變,這世上畢竟沒有人不能被冒犯。廣場之上, 「不下來,天天來,白天睡覺晚上來」,大家叫喊口號,大家引吭高歌,大家都是領袖,也大家都是隨從,有人爭執打鬥,亦有人宣布結婚,大愛與大恨在這裏糾纏,大悲與大喜在這裏輪替,這裏舉行無政府的嘉年華,在炫麗黃昏的映照下,白色的民主女神像被簇擁矗立,我們抬頭仰望、盼待黎明,我們深信,終有一日能在歌聲裏收成。
然而,黎明未至,黑暗壓境,該響起的槍聲終於響起,沒有人知道第一記子彈從哪裏射出,如同沒人知道第一個倒下的是哪位青年,我只知道自己在6 月3 日那天,下午去過廣場,幫忙維持秩序、打理清潔,傍晚回家吃飯,跟父母、弟弟、女朋友熱中地討論在廣場上流傳的各式小道新聞,我興高采烈地對爸爸說: 「現在官倒、貪污、腐敗像過街老鼠,不敢再猖獗了,人民覺醒起來,什麼力量也擋不住!」
「真的嗎?」爸爸一邊用筷子夾菜,一邊反問;瞇著眼睛、皺著眉頭。
我撅著嘴回答,對他的懷疑非常不以為然: 「當然是真的!」
「聽說今晚可能會出事,」爸爸停下筷子,直望著我,用既似命令又像哀求的語氣說, 「你就不要出去了。」我沉默下來,低頭把碗裏的飯菜吃完,再在客廳坐了一會兒,跟弟弟聊了一陣,親愛的弟弟,眉毛像爸爸,嘴巴像媽媽,你是他們的美麗樣品,有你在,我便放心了;然後,穿上球鞋,牽著女朋友的手,扔下一句「我送她回家,馬上回來」,我踏出家門,往天安門的遠處走去。我清楚記得,那個晚上的天空壓得特別低、特別黑。
接下去的每幕鏡頭我都不會忘記,呼嘯飛馳的槍炮流彈,轟隆隆壓來的坦克,同伴們呼叫奔逃,有人往後走,有人朝前去,我在混亂裏叫喚女朋友的名字,突然我的下半身被捲進一個龐大機器的底部,劇痛,我感覺兩隻眼睛不斷膨脹,直至眼球從眼眶裏飛脫出來,大腦發熱,像煮沸了的一爐滾水,密封的蓋子壓不住了,腦漿衝破腦殼往外直噴,是的,或許南方的輕佻惡棍說對了,我們確實像豬,像菜市場裏的豬肉遭塞進搗肉機碾碎處理,當鮮血流盡,我的靈魂如輕煙嬝嬝升起而盤旋而悲鳴於天安門廣場的天空上,直至此刻,我才有時間流下第一滴眼淚。
亦是直至此刻,我才清楚俯瞰察見同伴們如落荒之兔各自狼狽遁逃,解放軍的槍炮像燃放煙火般把廣場映射得明亮通透,加上烈焰處處,沒有人能夠肯定哪些是火舌哪些是血水。南方的輕佻惡棍也沒說錯,有不少人成功逃走了,軍隊的槍炮並未殺盡4000 學生,沒有屠城啊這些人民的子弟兵,他們只是,嗯,為了恢復秩序。
18 年的歲月未算太短,感謝那一夜的槍聲,它讓我的容顏停留在18 年前的青春模樣,死者不老,如同死者不懼,不必害怕迴避曾經發生的歷史,這或是死亡的唯一好處;可是死者終究厭惡輕佻者的飽嗝臭氣,它令我從夢裏醒來重新面對那一夜的噩夢,它令我幽幽思念我的同伴與戰友,以及,我們曾經一起懷抱過的理想與憧憬。
且讓這縷冤魂飄出這狹窄的胡同,天南地北,尋找那早已躲藏起來的輕佻惡棍,告訴他,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如果,只是如果,他真的不知道的話。
(本文部分材料引用自丁子霖著《「六四」受難者名冊》,香港九十年代出版社,1994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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