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5.2007

張說



新書出來了,
這是張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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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及他的中期風格

文/ 張家瑜


 馬先生的頭銜很多。學院中人、作者、傳媒人、編輯,偶而還客串插花做主持。但他最近一篇訪問中,他提及如果要他選,希望別人記得他是一個“作家”。位置他是選定了。路也挑好了。下來,就是加法和減法,怎麼按照著意志守著一隻筆或一部電腦,在孤燈下敲打著,如一個寂寞的影子。
 
他是個“老派”的人

 老派,意思是老被一種“使命感”催討著,討著要怎麼對所生活的這方土地有所回饋。老被一種“歷史感”壓迫著,迫著要對他所以為不公不義的現象撻伐鞭策,否則,就對不起身為“公共知識份子”這看似雞肋卻被他嚴肅對待的身份。 

於是寫就了「我們」這書。

但時事評論到底是不討好的工作。一般的文評家是對這類文體有著一種輕蔑的看法的,因為我們假設:唯有創作如小說詩或散文,或對前者所提見的睿哲的文評或藝評,才可達至永恆境界並允許進入文學的歷史與殿堂。那如白雲蒼狗的時局,即興的評判書寫,卻很快就如拍打海岸巨石的白沬,被時間所淘汰,不留痕跡。
而一個自許做為一個作家的馬家輝難道不明白這淺顯的道理嗎?還栖栖楻楻、唇乾舌燥的寫下一篇又一篇不能傳世的時評社論做咋?
我想是因為他所有的書寫中,他所經營的這塊曠時廢日並認真灌溉的一方田地,其實是一種“償還”。償還於他土生土長的香港所予以他的記憶與經驗。一種類似馬拉松選手的運動精神:只想喚醒一種對社會鞭策而使下一代更好的精神。一種近乎精神治療師的通泄管道,是想抒解一種個人對時局指鹿為馬的憤慨。是一種“憐取當下”的悲憫心態。

也就是,如果文學是一種對時間的叛逃,對永恆的禮讚, 那麼時事評論則是與時間的正面交鋒,對現實的批判。前者是自我言說;後者是公共演講。而兩者老實說,我可不覺有什麼高下之分,若有,只在於,作者是用什麼態度來書寫(誠實或虛偽的),而他或她的內容到底挾帶著怎樣的訊息並可啟動讀者的震盪指數有多深。形式是技藝、是包裝,一個巧藝者打破文體,讀者所飲用的是瓊漿玉液或苦酒毒藥,端乎作者論述的精闢與否,而這一點,馬先生做到了。

他是個“除魅”的人

他的筆下,感性的文章有之、理性的文章有之、冷嘲熱諷的文章也看得人咬著牙,駡一聲:這傢伙怎麼就如此刻薄。但刻薄歸刻薄,絕非寡恩。

書分為三大部份:「人民」、「政府」和「國家」。
既非私人之感性情事;亦不是高瞻的哲思理念,除了臧否時事,作者的企圖,是密謀顚覆時評的“泡沫性”。例如,他在<我,卑微的銅鐘,在廢墟裡睡得非常安穩>以擬人法將天星碼頭那個銅鐘,用文學的筆觸一點,像個被附身的乩童,與香港的年輕人對話起來。在<一句輕佻,喚醒了一縷冤魂>用小說體來駁斥政客對史實的污衊與抺黑,試圖實驗時事評論的敍事限制。

而他對港台的愛之深責之切,洋洋灑灑提出可行與不可行的種種論述,近乎無情的嘲諷,引來小眾的紛歧議論,但也開創一種可能性,為什麼社論就要是一槌定音,必得有堅定立場的?善於下結論的時評觀點容易萎縮並僵硬,指向不能變通的死路去。開放式的懷疑觀點卻是把對錯先擺在一邊,如丟出一塊石頭在湖面掀起水波,讓一個簡單的論點複雜、斷裂、多層次及多元。<香港電台值不值得「救」?>、<To撐,Or Not To撐?>等文章,是作者不斷在對大眾發問也對自己起疑、修正的書寫方式。唯一堅定的思想並沒有搖擺不定,那是“言論自由”。

而對台灣政治及政治人物的觀察與批判,馬先生既狠也準,<小馬哥,你還在等什麼?><陳水扁哪有資格拆蔣介石銅像?>是少數可以把台灣現象一刀切的漂亮的作者。

馬先生的社論或許不夠厚道。不算中立,未能符合多數人對政評的期待。但當我們在報紙上讀到的不是一種酸溜溜進不了大腦的學究文章,就是社團式那種誠懇但愚昧天真的觀點時。馬先生的社論提供了另類的場域,不管磨刀試劍、擦槍走火,他總勤勞的在做“除魅”工作。在那眼花撩亂看似真理或以神聖、人民為名的行動下,那些煙幕下的勾當,他金睛火眼有時還爆粗的直指其非。

他是怎麼樣的人

我們冀求一個好的社論、一個精彩的社評,是在時代轟隆隆的往前急疾走時,當事件或人物在我們身邊以一種陰霾天氣那種悶翳而緊繃的情緒出現,我們遂希望有一個渠道,可以叫我們無以宣泄的現實反應,可以有人即時的說出,因而得著安慰或是同路人的情懷。我們無法捉到那一晃而去的景物,至少,是有人寫出一篇篇的即時的章節,一如順著節氣時令記錄著香港所發生的事,那將是幾十年後,後人可以握實的地方誌異與個人表態。

馬先生以「我們」作為書名,或正是他所發願的,這本書是屬於“我們”,而不是“他者”。所有的包袱,我們都有份要負載。

香港十年,作者亦正正回歸香港十年,他孜孜不息的寫著,唯願以我鍾愛的偵探小說家漢密特中形容的“理想人物”來祝福作者:

「他不會不誠實的收取任何人的金錢和忍受任何人的侮辱而不求公平的報復。他是個寂寞的人,他的驕傲就是你把他當做值得驕傲的人看待,否則就很遺憾認識他。他說像他年紀的人該說的話──也就是有點粗魯機智,醜陋活潑,討厭虛偽,輕視瑣碎。」

「我們」一書裡頭的事件、人物會過去、死亡。但觀點卻留在那兒。時間會淘汰同期誇大、虛偽與愚昧的文字,像一個在河中的淘金人,同時也萃取了真實、誠實和智慧的論述,那閃爍在太陽底下的金光,是這一代人給下一代人的贈禮。

他是怎麼樣的人,不重要。他為了什麼事寫下什麼文章,應是鍾愛歷史的馬家輝,最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