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卑微的銅鐘, 在廢墟裡睡得非常安穩。
我被搬走了。 搬到哪裡? 不知道, 這裡很黑暗, 也很溫暖, 四面無聲, 靜若廢墟, 如果可以, 我其實願意在這裡一直睡下去、睡下去。
坦白說, 我不太在乎自己在睡在什麼地方, 因為無論睡在哪裡, 即使睡在廢墟, 都比兀立在碼頭旁邊日夜替香港人準時報訊來得好。
那份差事本來還算不錯, 我不計較被風吹雨打, 因為居高臨下看著港人此來彼去、行色匆匆, 自有一番靜冷紅塵的萬千趣態, 四十九年了, 我看港人, 猶如親人, 我猜港人看我, 亦應如此, 人鐘之間, 至少於我而言, 隱隱然命運相連。 可是, 我日報夜報、報了整整四十九年, 僅有九年回歸歷史的特區政府居然還嫌我妨地礙事, 居然還要把我急急拆走, 沒良心到這個地步, 我實在沒有興趣繼續承擔這份報時任務了。 俗語不是說「人要面, 樹要皮」嗎? 鐘樓也要尊嚴啊, 特區政府往常修橋補路, 毫不理會阻塞交通而公然於白天進行, 如今拆我這座區區鐘樓, 不但事前沒有舉行任何紀念儀式, 反而像做小偷一樣在凌晨黑夜把我煎皮拆骨, 事後又不肯公開宣佈我被葬在何方, 原來我在或瘦或肥或高或矮或有鬚或無毛的政府高官眼中, 竟是如此不值錢、如此不值得尊重, 我幹啥還要死皮賴臉地留於原地。
但我當然要對你們說聲衷心感激: 謝謝你, 年輕人; 謝謝你為我捱冷吶喊、捱餓抗議, 你的熱情與好意已經成為我於告別碼頭前的珍貴回憶, 也更將成為你和碼頭之間的這段集體回憶的高貴句號。 面對你們, 我相信有許許多多人是應該感到羞恥的。
怎可能不羞恥呢? 一些政府高官, 以粗糙劣拙的方式諮詢所謂民意於先、以斷章取的方式隱瞞報告事實於後, 昂昂然、凜凜然, 自以為是全知全能的上帝, 呼風喚雨, 填海造地, 視歷史為無物, 壓文化為糞土, 以「發展」之名意圖消滅既有香港, 以「經濟」之旨努力操控百姓眾生, 這一切, 看在早已學懂珍惜歷史記憶的正牌國際大都會眼裡, 難免可笑。高官們口口聲聲說「早已做過諮詢」, 但真正問題是, 好好的一座碼頭鐘樓, 高高的矗立眾人眼前, 明明值得保護保留, 如此簡單的事情擺在前面, 最初為什麼還要在諮詢計劃裡提出拆卸之議、 看看是否有人提出反對呢? 為什麼不能從一開始就自動自覺地想辦法將之保住呢? 是否只要沒有反對聲浪, 就敢於妄動而行、為所欲為? 市區的重建和發展計劃, 是否都要建立在「有反對就考慮保留, 沒反對就想點就點」的狂妄基礎上? 箇中邏輯, 不是「反智」, 又是什麼?
是的, 諮詢, 年輕人啊, 這倒值得你們在休養好身體和精神之後, 跑去問一問最初曾被「諮詢」的那群議員和所謂專家。
在立法會和區議會裡的那些高貴的議員, 今天人人如喪孝妣地召開記者會說要求政府錘下留鐘, 左一句保育、右一句文化, 但請問當年當時在政府交出荒謬的拆鐘建議之際, 他們的聲音在哪裡? 他們可曾提出過什麼像樣的抗議? 有人表示當時當年由政府提交的諮詢文件「頗為欠缺」, 但碼頭鐘樓數十年來大刺刺地擺在眼前, 即使諮詢文件刻意簡陋, 你們就不會自動自覺地探究到問題的可能性和嚴重性? 是否政府不提供足夠資料, 你們就不必主動問責? 你們到底是懶惰, 抑或愚蠢, 再或兩者皆是? 你們的存在再一次証明, 這是專家失效的年代, 這是悲哀的年代。
至於在什麼古蹟什麼保護的委員會裡的一些或這類或那類的專家, 今天人人或避不露面或噤若寒蟬或推搪卸責, 彷彿他們當年當時已有先見之明而早知此難, 又彷彿他們當時當年已經盡了責任去提出議異去鼓吹留鐘, 若真如此, 面對政府一意孤行, 為什麼沒見他們挺身而出喚醒社會注意此事之事態嚴重? 是否一旦坐在什麼什麼委員會之內, 就不敢說真話, 或不敢大聲說話? 到底, 是政府高官過於霸道, 抑或是這些負責替你們看管文物的所謂專家過於懦弱?
是啊, 年輕人, 值得你們追問的人和事實在太多, 所以, 你們必須多休息, 儘快把體力復原, 以便來日奮力再戰。 我沒讀過書, 但曾聽一位四眼仔站在我的腳下讀過一段古語。 他好像是說, 民初有一個名叫嚴復的老頭子用八個子形容袁世凱政府: 始於作偽, 終於無恥。 我對眼前亂像的最大感覺, 正是如此。 而在這八個字的指引方向下, 可以預見, 前頭尚有更多的集體回憶有待你們保護, 皇后碼頭、油麻地差館、灣仔街市、域多利監獄、廟街….你們絕對不會閒著。
所以啊, 我建議你們在「絕食四十九小時」之後, 改換一下遊戲, 逆向思考, 反道而行, 到皇后碼頭前搞一個「狂食四十九小時」派對, 以便補充體力, 來日再戰江湖. 而且, 你們可以廣邀議員和專家和高官出席, 請他們跟你們一起把各式創意食物吞進肚胃。 你們可以把蛋糕製成各式各樣的文物形狀, 碼頭、監獄、警署、唐樓、街市, 讓他們在把食物塞進口腔的過程裡, 感受一下把集體回憶消化融解的恐怖感覺; 他們在吃文物, 也就等於吃香港。
好了, 孩子們, 暫時停止吵鬧, 回家去休息睡覺。 我也要睡了, 這裡很黑暗, 也很溫暖, 他們不告訴你這裡是哪裡, 我也不知道這裡是哪裡, 我只猜測, 這裡應該是廢墟裡的廢墟, 而我, 卑微的銅鐘, 意外地, 在這裡, 睡得非常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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