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1.2006

蹦戲


天冷了, 望著窗外的海, 不知何故, 忽然想起秦腔.
也想起訪問過王西麟先生.
這照片, 是他跟香港中樂團合作時所拍.
也想起寫過這麼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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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聽過完整的秦腔擊吟, 只聽過片段的梆子悲鳴, 唱者就坐在我眼前, 嘴巴一張, 嗓門一扯, 馬上似有蔽日黃沙撲面而來。
唱者是王西麟先生, 北京交響樂團作曲家, 那年他跟香港中樂團有合作演出, 來了香港, 順道到香港電台普通話台接受訪問, 談成長, 談過去, 談如何在混沌年代點滴尋覓動人的音符。 當談到文革舊事, 王西麟憶述在下放大西北時初識梆子戲, 曲調的悲悽搗動了他心底最苦最苦的悲情, 每次一聽, 淚下無法自控。
說到動容處, 王西麟即席示範, 身栽高大的他伸出龐大的手掌, 啪啪地擊打港台錄音室內的木桌, 殘舊的桌面被他敲得格格作響, 桌上的塑膠水瓶左右晃蕩, 彷彿隨曲和鳴, 也似在恐懼顫抖。 「哇, 來到此地, 我無路可走……」, 王西麟睜著圓大的眼睛, 像兩條時光隧道把我和另一位主持鄭培凱吸攝進漠漠荒涼的西北故地。
就只不到兩分鐘, 唱完了, 我忡忡坐著, 回到了廿一世紀的香港現實, 一時恍惚難以開口說半句話。
及後我讀賈平凹小說<秦腔>, 見這樣的一句「秦腔一響, 天卻一下子陰起來, 而且有了風, 樹梢子都搖」, 眼前立即浮現廣播道上的那個室內下午。

其實秦腔也叫「梆子腔」, 也有不同地域的同州綁子、 西府梆子等細微差別, 唱的演的都是民間傳說和野史傳奇, 英雄落難、壯士含冤、烈士殉夫, 千載百姓的屈辱和期盼都寄寓在曲詞和歌聲裡。
上海以前流行過「蹦蹦戲」, 其中有秦腔的影子, 張愛玲在<傳奇>小說集再版自序裡便寫出看戲感受。 穿藍布大褂的人在台上敲著竹筒打拍子, 「拉胡琴的一開始調弦子, 聽著就有一種奇異的慘傷, 風急天高的調子, 夾著嘶嘶的嗄聲。 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 塞上的風, 尖叫著為空虛所追趕, 無處可停留」。 她坐在台前第二排, 「震得頭昏眼花, 腦子裡許多東西漸漸地都給砸了出來, 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 在西北的寒?裡, 人只能活得很簡單, 而這已經不容易了」。
戲散離場, 張愛玲抱持傷心走在路上, 因為覺得「將來的荒原下, 斷瓦?垣裡, 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 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 但又終究發現「現在還是清如水, 明如鏡的秋天, 我應是快樂的」。

於是, 在離開廣播道上的那個下午, 我也沒有悲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