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
出了新書<我們>, 找了張家瑜寫序, 她寫了, 刊登了, 但坦白說, 我不敢用心逐字細讀。
並非怕她把我寫錯, 而是相反, 怕她把一切看得太精準, 寫出了連我自己都不願承認的疏失或不肯面對的弱點, 我會傷心; 又或即使說的是好話, 我也由於高興出於她的筆下而沉溺於喜悅, 我會自大。 張家瑜是敏於觀察的女子, 面對這樣的女子, 你往往無所遁形, 即連狡辯亦顯得可笑。 幸好她大多時候都是沉默。
* * * *
是我的心理作用嗎? 為什麼女子總是比較善於觀察?
讀蘇珊桑塔格在<土星座下>書內寫 Paul Goodman、寫 Walter Benjamin, 每行字都是一下解剖刀的切下, 溫柔而準繩, 雕刻出被寫者的形像神態, 看完她的描述, 你幾乎錯認自己是 Goodman 和 Benjamin 的老友, 彷彿認識了他們好久好久, 彷彿你和他們以及桑塔格曾經在某個七月夏夜一起坐在塞納河畔的露天小酒館喝著聊著, 彷彿你們曾經在某個三月初春一起在紐約市內的某間義大利餐廳吃過一道簡單而精緻的 brunch。 你真以為自己有這種福氣, 你真祈求自己能有這樣福氣。
桑塔格在這樣的文章開頭來悼念 Goodman:
「寫這篇文章時, 我正身在巴黎的一間小房間裡。 坐在一把柳條編的椅子上, 打字桌就正對著一扇望向花園的窗; 身後則是行軍床與床頭小桌, 稿子、筆記本、兩三本平裝書躺了一地, 還散到桌子底下。…每個早晨都有人為我送來報紙, 只是在距離的阻隔下, 與相關相關的新聞總是充滿簡化與扭曲, 拼湊成一個前所未見的詭異圖象: B-52 在越南如雨一般轟炸造成的生態浩劫, 鮑比費雪的妄想症, 伍迪艾倫的聲望日隆, 以及上周所報道的, 保羅古德曼之死。」
聊聊數行, 我們幾乎感受得到桑塔格讀報知悉死訊時的悲慟, 死了一位文壇前輩、摯友、導師, 她的嘴唇可能發抖, 她的淚水可能湧出, 雖曾被稱為「全美最有智慧的女人」, 她終究是有情有性的血肉生靈, 所以, 她說不定也會伏在餐桌上嚎哭。
於是我們會為了桑塔格心痛。
* * * *
古德曼病逝於一九七二年, 卅二年後, 桑塔格病逝。
寫與被寫者都去了。 唯有留下文字, 他們又活了一次。 而且只要世上仍有人閱讀, 他們必將再活, 再活, 再活下去。
這便是寫作的美好, 亦正是我出書不倦的理由。。
<<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