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2007

他也去了



褒曼去了, 安東尼奧尼也去了。 每屆奧斯卡頒獎禮必有「向大師致敬」的追悼單元, 下一年, 「壞」事成雙, 至少已有兩個重量級名字。

第一次看<春光乍洩>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事情了, 在台北, 課餘到西門町報讀「經典電影欣賞」課程, 小小的教室在舊舊的樓房內, 樓下, 街上, 盡是懸掛著五個旋轉彩燈的色情理髮廳, 每回行經店前, 抹脂盪粉卻仍掩蓋不了衰老臉容的小姐們坐在門外, 笑著、喊著, 「少年仔喲, 來理個髮吧, 卡爽啊」, 我低著頭假裝聽不見也聽不懂, 兩雙眼睛卻在努力地左右閃移, 暗暗偷窺大千世界的幾縷春色; 殘春亦是春, 年輕人, 不計較。

課程導師是黃建業, 香港人, 移民台北, 做了電影評論專家, 好多年了, 一直是第一線的權威。 黃老師身裁龐碩, 有幾分似洪金寶, 生了一張孩子臉, 兩個深酒窩很有喜感, 學生們都不怕他, 敢於跟他辯論。 他那陣子專心研究楊德昌, 故在分析安東尼奧尼的片子時, 特地將之與<恐怖分子>並排閱讀, 指出隱藏在後者裡的<春光乍洩>影子。
有一個同學不服氣, 認為<恐怖分子>談的是新興都市的個人疏離, 安東尼奧尼較關注的是人與社會之間的異化關係, 雖有重疊, 精神面貌卻仍有不輕的差異。 黃建業跟他爭論了一陣子, 細節我忘了, 但他對年輕人所展現的寬闊包容態度對我甚有觸動, 令我暗想, 日後當了老師, 記得學他。
日後果然當了老師, 可是學不了他, 教學風格是氣質的表現, 我的毛躁我的性急我的偏執, 都被學生一覽無遺。

黃老師後來寫了一本<楊德昌電影研究>, 內有訪問, 楊德昌似乎頗不喜歡被比喻為「亞洲安東尼奧尼」, 他有他的風格, 他從大師的影子裡掙扎出來, 自不願意再被定位為大師的的分身。

楊德昌與安東尼奧尼, 相同的冷冽, 永遠把故事說得沉靜細緻。 但前者終究比後者「性急」, 楊德昌走了, 才五十九歲, 後者在這歲數還在踏上中國征途、拍成了紀錄片<中國>。 兩位都是大師了, 六月底與八月初, 各自去了, 若在黃泉路上遇見, 想必打個招呼, 坐下來, 把食指和母指伸展成電影鏡頭形狀, 比劃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