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4.2007
京都
敢情是受了<東京鐵塔>裡幾場飲食劇情的影響,
返家途中肚子忽然響起一陣急鳴, 恨不到找一間日本店吃魚生以及一碗滾燙的烏冬,
但畢竟夜深了, 眼皮的疲累遠超於腸胃的悲鳴, 而且, 為了健康, 只好嚥下口水,
回到蝸居在被子裡幻想食物。
想像的娛樂, 絕大多數比現實更為美好。
然而, 臨睡前躺在床上, 終究忍不住放下厚厚的尚未讀完的<漢奸審訊筆錄>,
改而拿起薄薄的剛出版的<食樂東京>, 那是一份本地雜誌的結集新書,
非常好的策劃, 非常好的照片, 非常好的文字, 好到足以讓我在紙上大過乾癮,
一口氣翻讀到底, 夠了, 像吃飽了, 舐一下嘴唇, 關燈睡覺去。
這一夜的夢境, 肯定飄溢著刺鼻的 wasabi 和香濃的炭燒味道。
<食樂東京>第二百六十四頁有一張照片, 昏黃的光線下坐著一位和服女子,
標題是 coffee, 顯然是一間小小的咖啡店, 女子左口趬起手指小心奕奕地端著一塊小小的餅,
眼睛半閉, 紅唇半張, 還有啊露出了半截粉頸, 替照片增添了額外的故事懸想。
誰坐在她對面? 她是享受食物, 抑或享受跟對方共坐?
照片把我帶回半年前的京都。 有一天起床得晚, 出門往探舊書店, 經過一間小店, 進去喝咖啡、抽煙, 以及攤開稿紙寫作; 日本的咖啡店都很安靜, 適宜寫作。 未幾, 有一位和服少女進店, 點了咖啡, 優雅地坐下, 從布袋裡掏出一本書, 悠閒地喝著、讀著, 遠遠望去, 看店外行人腳步倉皇, 對映之下時間彷彿在店內靜止, 天地之間, 這裡如同真空狀態, 我們不約而同地竄進來, 喘口氣, 以便踏出門後擁有足夠的意志繼續上路。
少女坐了大約四十五分鐘, 我的稿子也寫完了, 控制不了自己, 摸出手機偷偷按鍵, 我不是「痴漢」, 只是想拍下留下這時這刻的「真空」, 好讓回港後在想再喘一口氣時在照片裡尋得滿足。
如同這刻。
在意
電影<東京鐵塔>裡有這麼一段, 男主角與親友在家裡哀悼母親, 編輯打電話來催稿,
他氣得發抖, 因為「在老媽過世當天, 在老媽的枕邊,
自己從事需要跟人家做這種低曾次對話的工作,
覺得非常氣憤, 也覺得自己很可悲」。
男主角掛斷電話, 不想寫了。
然而在腦海裡浮起母親的聲音:
「去寫吧, 不能給別人添麻煩, 去寫吧, 你答應人家今天交的啊,
是你遲交了, 不能不寫啊!」
於是, 男主角坐下來, 把稿子寫好, 但並非因為答應了人家,
「只是覺得如果不寫, 老媽會很在意」。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不管有沒有血緣關係, 濃淡之別或許正在於有沒有存在「在意」。
感情若不是濃到某個程度, 是不會有任何在意的,
眼睜睜看著你沉淪, 變成失信、頹廢、懶散、粗鄙、庸俗,
於己無害, 實在犯不著動半分肝火, 更沒必要提出忠告或制止;
看著你沉淪, 或許能有幸災樂禍的快感, 所以說不定還會加幾句誘惑,
唯恐你站在懸崖旁邊忽然清醒, 不願意往下跳。
有在意, 才有期待, 如果你做不到, 對方會很難過。
倒過來說當你很在意對方的在意, 你們之間便必有著隱隱的牽連,
即使空間阻隔, 甚或人鬼殊途, 卻仍在彼此的心裡佔了一個位置,
莫失莫忘, 不離不棄。
有一個老問號是: What is love?
有一個相當直接的答案是: 你是否在意對方、也在意對方是否在意?
英文有個很平淡卻又很有力量的句子叫做「couldn’t care less」, 可以譯做「毫不在乎」,
等同廣東話的「話之你死」, 當你敢向對方說 couldn’t care less,
你們之間便不僅不再有愛而更必有怨,
因為假如你不在意對方是否受到傷害,
相信我,一旦遇上機會, 你將忍不住把他傷害。
<東京鐵塔>的男主角與母親感情親密, 乍看還真有點像「戀母」,
但人間情事其實不管屬於哪種感情, 本質終於相同,
都是視乎有沒有「在意」, 而「在意」的同義詞就是「保護」;
當你學懂了保護或有心去保護一個人, 你對這個人便是有了愛。
海的顏色
初冬了, 氣溫漸低, 望向窗外的海, 玻璃是厚的, 故明明應該感受不到海水的溫度,卻又清清楚楚地覺得海水是冷凍的。
而且是沉靜的。
夏天的海都比較熱鬧,或許是因為前來海邊玩耍散步的人多,氣氛熱鬧了,亦即慣說的「人聲鼎沸」,把海水也弄得沸沸騰騰。我相信海水是有感應的,周遭的氣氛如何,她就變得如何。
海水也是需要陪襯的。偶爾白天見到窗外有漁船駛經,儘管無風無浪,但因船小,相對地便覺得海面非常廣闊甚至帶點危機。那是我替船上的工人擔心。
然而到了傍晚,每當那艘叫做什麼什麼號的郵輪從尖沙嘴繞經鯉魚門而出現於我家窗前,由於體積龐大,相對地海面顯得非常卑微,甚至謙虛得有點委屈。
海洋固然有自身變化,但周遭環境的變化,許多時候就是海洋的變化。
曾有一夜坐在窗前看海,想起前陣子在龍應台家裏有個讀詩會,聽一位老詩人說, 「每夜,我望向海,會有廿四盞燈的郵輪經過,大嶼山在前,我每天都看」。
老詩人住在港大宿舍,大露台,有海。
談到詩,老詩人又說, 「我的詩,寫完了,就像一艘船被推出海,它自己航行,再不屬於我了」。
這場聚會,我是為了詩人們而來的,他們認認真真地拿了一疊紙,仔仔細細的挑了一首首的詩出來,誠懇的念,正好,有艘船經過,廿四盞燈,老詩人指,說出了船與詩之間的聯想。我懷孺慕之心,聽。
詩人也說了他跟劉賓雁的交往。劉六十歲生日時,在美國流亡,跟他說很希望能回哈爾濱過七十歲生日,但結果,七十歲那天,劉先生仍是與詩人在異邦慶生。別奢談十年,人生其實連十天的事情都沒法預料。
其後詩人有機會到了哈爾濱,特地去吃一款獨特的火煱,
因為這是劉先生最愛吃的火煱,
他在異邦,經常談它。
出席者陸續散去,詩會結束,我們是最後走的,
陪詩人離開龍應台的家,走幾步便是他的宿舍了,
握手道別,開車回家,
我望向車窗外的黑沉沉的海面,竟覺黑暗裏有著詩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