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1.2006

蹦戲


天冷了, 望著窗外的海, 不知何故, 忽然想起秦腔.
也想起訪問過王西麟先生.
這照片, 是他跟香港中樂團合作時所拍.
也想起寫過這麼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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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聽過完整的秦腔擊吟, 只聽過片段的梆子悲鳴, 唱者就坐在我眼前, 嘴巴一張, 嗓門一扯, 馬上似有蔽日黃沙撲面而來。
唱者是王西麟先生, 北京交響樂團作曲家, 那年他跟香港中樂團有合作演出, 來了香港, 順道到香港電台普通話台接受訪問, 談成長, 談過去, 談如何在混沌年代點滴尋覓動人的音符。 當談到文革舊事, 王西麟憶述在下放大西北時初識梆子戲, 曲調的悲悽搗動了他心底最苦最苦的悲情, 每次一聽, 淚下無法自控。
說到動容處, 王西麟即席示範, 身栽高大的他伸出龐大的手掌, 啪啪地擊打港台錄音室內的木桌, 殘舊的桌面被他敲得格格作響, 桌上的塑膠水瓶左右晃蕩, 彷彿隨曲和鳴, 也似在恐懼顫抖。 「哇, 來到此地, 我無路可走……」, 王西麟睜著圓大的眼睛, 像兩條時光隧道把我和另一位主持鄭培凱吸攝進漠漠荒涼的西北故地。
就只不到兩分鐘, 唱完了, 我忡忡坐著, 回到了廿一世紀的香港現實, 一時恍惚難以開口說半句話。
及後我讀賈平凹小說<秦腔>, 見這樣的一句「秦腔一響, 天卻一下子陰起來, 而且有了風, 樹梢子都搖」, 眼前立即浮現廣播道上的那個室內下午。

其實秦腔也叫「梆子腔」, 也有不同地域的同州綁子、 西府梆子等細微差別, 唱的演的都是民間傳說和野史傳奇, 英雄落難、壯士含冤、烈士殉夫, 千載百姓的屈辱和期盼都寄寓在曲詞和歌聲裡。
上海以前流行過「蹦蹦戲」, 其中有秦腔的影子, 張愛玲在<傳奇>小說集再版自序裡便寫出看戲感受。 穿藍布大褂的人在台上敲著竹筒打拍子, 「拉胡琴的一開始調弦子, 聽著就有一種奇異的慘傷, 風急天高的調子, 夾著嘶嘶的嗄聲。 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 塞上的風, 尖叫著為空虛所追趕, 無處可停留」。 她坐在台前第二排, 「震得頭昏眼花, 腦子裡許多東西漸漸地都給砸了出來, 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 在西北的寒?裡, 人只能活得很簡單, 而這已經不容易了」。
戲散離場, 張愛玲抱持傷心走在路上, 因為覺得「將來的荒原下, 斷瓦?垣裡, 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 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 但又終究發現「現在還是清如水, 明如鏡的秋天, 我應是快樂的」。

於是, 在離開廣播道上的那個下午, 我也沒有悲哀的理由。

12.18.2006

我, 卑微的銅鐘, 在廢墟裡睡得非常安穩。




我被搬走了。 搬到哪裡? 不知道, 這裡很黑暗, 也很溫暖, 四面無聲, 靜若廢墟, 如果可以, 我其實願意在這裡一直睡下去、睡下去。
坦白說, 我不太在乎自己在睡在什麼地方, 因為無論睡在哪裡, 即使睡在廢墟, 都比兀立在碼頭旁邊日夜替香港人準時報訊來得好。

那份差事本來還算不錯, 我不計較被風吹雨打, 因為居高臨下看著港人此來彼去、行色匆匆, 自有一番靜冷紅塵的萬千趣態, 四十九年了, 我看港人, 猶如親人, 我猜港人看我, 亦應如此, 人鐘之間, 至少於我而言, 隱隱然命運相連。 可是, 我日報夜報、報了整整四十九年, 僅有九年回歸歷史的特區政府居然還嫌我妨地礙事, 居然還要把我急急拆走, 沒良心到這個地步, 我實在沒有興趣繼續承擔這份報時任務了。 俗語不是說「人要面, 樹要皮」嗎? 鐘樓也要尊嚴啊, 特區政府往常修橋補路, 毫不理會阻塞交通而公然於白天進行, 如今拆我這座區區鐘樓, 不但事前沒有舉行任何紀念儀式, 反而像做小偷一樣在凌晨黑夜把我煎皮拆骨, 事後又不肯公開宣佈我被葬在何方, 原來我在或瘦或肥或高或矮或有鬚或無毛的政府高官眼中, 竟是如此不值錢、如此不值得尊重, 我幹啥還要死皮賴臉地留於原地。

但我當然要對你們說聲衷心感激: 謝謝你, 年輕人; 謝謝你為我捱冷吶喊、捱餓抗議, 你的熱情與好意已經成為我於告別碼頭前的珍貴回憶, 也更將成為你和碼頭之間的這段集體回憶的高貴句號。 面對你們, 我相信有許許多多人是應該感到羞恥的。

怎可能不羞恥呢? 一些政府高官, 以粗糙劣拙的方式諮詢所謂民意於先、以斷章取的方式隱瞞報告事實於後, 昂昂然、凜凜然, 自以為是全知全能的上帝, 呼風喚雨, 填海造地, 視歷史為無物, 壓文化為糞土, 以「發展」之名意圖消滅既有香港, 以「經濟」之旨努力操控百姓眾生, 這一切, 看在早已學懂珍惜歷史記憶的正牌國際大都會眼裡, 難免可笑。高官們口口聲聲說「早已做過諮詢」, 但真正問題是, 好好的一座碼頭鐘樓, 高高的矗立眾人眼前, 明明值得保護保留, 如此簡單的事情擺在前面, 最初為什麼還要在諮詢計劃裡提出拆卸之議、 看看是否有人提出反對呢? 為什麼不能從一開始就自動自覺地想辦法將之保住呢? 是否只要沒有反對聲浪, 就敢於妄動而行、為所欲為? 市區的重建和發展計劃, 是否都要建立在「有反對就考慮保留, 沒反對就想點就點」的狂妄基礎上? 箇中邏輯, 不是「反智」, 又是什麼?

是的, 諮詢, 年輕人啊, 這倒值得你們在休養好身體和精神之後, 跑去問一問最初曾被「諮詢」的那群議員和所謂專家。
在立法會和區議會裡的那些高貴的議員, 今天人人如喪孝妣地召開記者會說要求政府錘下留鐘, 左一句保育、右一句文化, 但請問當年當時在政府交出荒謬的拆鐘建議之際, 他們的聲音在哪裡? 他們可曾提出過什麼像樣的抗議? 有人表示當時當年由政府提交的諮詢文件「頗為欠缺」, 但碼頭鐘樓數十年來大刺刺地擺在眼前, 即使諮詢文件刻意簡陋, 你們就不會自動自覺地探究到問題的可能性和嚴重性? 是否政府不提供足夠資料, 你們就不必主動問責? 你們到底是懶惰, 抑或愚蠢, 再或兩者皆是? 你們的存在再一次証明, 這是專家失效的年代, 這是悲哀的年代。

至於在什麼古蹟什麼保護的委員會裡的一些或這類或那類的專家, 今天人人或避不露面或噤若寒蟬或推搪卸責, 彷彿他們當年當時已有先見之明而早知此難, 又彷彿他們當時當年已經盡了責任去提出議異去鼓吹留鐘, 若真如此, 面對政府一意孤行, 為什麼沒見他們挺身而出喚醒社會注意此事之事態嚴重? 是否一旦坐在什麼什麼委員會之內, 就不敢說真話, 或不敢大聲說話? 到底, 是政府高官過於霸道, 抑或是這些負責替你們看管文物的所謂專家過於懦弱?

是啊, 年輕人, 值得你們追問的人和事實在太多, 所以, 你們必須多休息, 儘快把體力復原, 以便來日奮力再戰。 我沒讀過書, 但曾聽一位四眼仔站在我的腳下讀過一段古語。 他好像是說, 民初有一個名叫嚴復的老頭子用八個子形容袁世凱政府: 始於作偽, 終於無恥。 我對眼前亂像的最大感覺, 正是如此。 而在這八個字的指引方向下, 可以預見, 前頭尚有更多的集體回憶有待你們保護, 皇后碼頭、油麻地差館、灣仔街市、域多利監獄、廟街….你們絕對不會閒著。

所以啊, 我建議你們在「絕食四十九小時」之後, 改換一下遊戲, 逆向思考, 反道而行, 到皇后碼頭前搞一個「狂食四十九小時」派對, 以便補充體力, 來日再戰江湖. 而且, 你們可以廣邀議員和專家和高官出席, 請他們跟你們一起把各式創意食物吞進肚胃。 你們可以把蛋糕製成各式各樣的文物形狀, 碼頭、監獄、警署、唐樓、街市, 讓他們在把食物塞進口腔的過程裡, 感受一下把集體回憶消化融解的恐怖感覺; 他們在吃文物, 也就等於吃香港。

好了, 孩子們, 暫時停止吵鬧, 回家去休息睡覺。 我也要睡了, 這裡很黑暗, 也很溫暖, 他們不告訴你這裡是哪裡, 我也不知道這裡是哪裡, 我只猜測, 這裡應該是廢墟裡的廢墟, 而我, 卑微的銅鐘, 意外地, 在這裡, 睡得非常安穩。

12.17.2006

回家



去看了妹妹的家,
京漂的居處, 外面很舊, 電梯門像六十年代,
但房子裡很舒適, 最重要的是, 住的人自己感到快樂.
往窗外看去, 有矮樓房, 有火車軌, 有枯樹,
竟有點去了英國曼徹斯特的錯覺.

在北京冷完了, 輪到我回家了,
北京風大, 航班誤點, 熬了幾小時,
回港後, 坐在機場快線內, 好累.

油煙北京


北京嚴寒, 風大, 在室外站上三分鐘, 至少打了卅個噴嚏, 見紅了, 紙巾上沾了腥紅血絲, 在蕭瑟的晴空下, 只感恐怖, 不覺浪漫。
可是踏進室內呢, 更糟糕。北京室內暖氣充足, 不管在酒店內或菜館內, 暖溫源源不絕從四周喉管裡湧來, 有如千軍萬馬把你包圍, 暖得令你感到皮膚有點麻, 像真有幾千隻螞蟻雄兵各自拿著刀棒工具在你全身上下敲擊。 你想趕走牠們, 牠們卻是隱形的, 趕不走的, 非把你的皮膚敲打到又乾又裂不肯罷休。

而更要命的是, 北京大部分地方不禁煙, 在酒店大堂, 或酒樓食肆, 菸槍們分佈各桌吞雲吐雲霧, 那些什麼中華牌什麼熊貓牌, 煙草裡混入了香料, 燃燒起來更臭更刺鼻, 煙霧在暖氣的籠罩下久久不去, 隔遠望去, 一張張男人的臉, 眉頭深鎖, 眼含怨懟, 若現若隱地躲藏在灰煙繚繞裡, 有幾分似古廟裡的十八羅漢。 坐於其中, 不消五分鐘, 被燻得滿髮滿衣都是令人作嘔的味道, 這地方, 實在不宜人類生存。
(說句題外話: 有沒有覺得, 卅歲以上的中國男人都慣於眉頭深鎖, 眼含怨懟? 是中國太對不起他們嗎, 抑或是, 他們太不滿意自己是中國人?)

寒冬裡, 吃得最過癮的一道菜不必問當然是羊腩煲。
十一月中旬寒風初起, 我在香港已跟歐陽應霽去石峽尾強記吃了一趟, 坐在路邊, 熱騰騰的羊腩在瓦煲裡冒泡翻滾, 我幻想這是一池熱水而我浸於其中, 抬頭, 像在北海道泡露天風呂, 天空飄著雪, 冷熱世界在此相融交匯, 唯有一個「爽」字足以形像。 吃羊腩煲是讓味蕾泡溫泉。

這回在北京沒吃羊腩煲, 但吃了一道相當不錯的炒羊片。 那間叫做「長安壹號」的店在王府井君悅酒店地庫, 間隔為 open kitchen 形式, 有多間用玻璃牆半封起來的廚房, 餐桌佈置在廚房旁邊, 食客可以邊吃邊看廚師做菜。 那道羊片, 只有香而沒有腥, 味道比美肥牛, 但更甘更細緻, 至少是我以前沒嚐過。
遺憾的是, 室內抽氣弄得不夠妥善, 廚房油煙外飄, 吃完一頓午餐, 身上髮上盡是煙臭。 在北京, 似乎走到哪裡都避不開一個「煙」字。



天氣冷了便想吃.
一下飛機, 住進酒店, 立即在樓下吃了一碗面.
看著窗外, 蕭颯的景緻, 心裡更寒.

抱著自己回家


網上說北京的氣溫已經降到零下四度,聽見已感心寒,可是,沒辦法,有事在身而不能不去,還沒踏上飛機,僅是前往機場搭早上第一班機,坐在候機室內已經打從心底冷起來。
中國人說的「心底」,真好,心理作用的「心」,從心底冷起來便是純粹的心理作用了。

李敖也怕冷,而且是怕冷,夏天要戴頸巾,到了冬天更需穿上兩件棉襖,醫生說他是自律神經失調,他卻說跟心理作用也有關係。李敖告訴過我一個故事,有一年有一天,晚上怕冷睡不著覺,同居的女朋友劉小姐替他蓋上剛流行的電氈,半小時後,他覺得溫暖了,呼呼睡去,睡到天亮才發現電氈的開關根本沒動,電流接上去,整個晚上由始至終根本沒發揮過作用;他的暖,只是心理作用的暖。

我的怕冷是不是心理作用?我不知道。只知道,小女孩從小怕熱,氣溫稍高即熱得汗流不休而哮喘病發作,我則相反,多高的溫度我亦無動於中,但溫度稍降已足讓我進入休克狀態。
故常暗想:如果可以冬眠,多好。

或因沒法冬眠,唯有拚命工作;在工作裡,可以暫忘嚴寒。
當踏出北京機場,第一陣寒風吹進鼻孔,當開始打第一個噴嚏,我的鼻水便沒停止過往下流動,臉紅了,鼻紅了,眼睛也紅了,真是尷尬。所以坐下來跟工作伙伴們談事情,我說的第一句話必是:別擔心,我只是過敏,不是感冒,過敏跟貧窮一樣,不會傳染。

或許怕冷的唯一好處是變得比較喜歡吃東西,尤其在北京街頭喊賣的烤炒煎炸等等各式地道小吃,夏天時我正眼也不瞄一下,但在零下四度路經攤檔,左買十元,右買十元,食物經喉嚨而入胃,像熱炭扔進火爐,爐子一下子便點燃了,經鼻孔吸進體內的寒風這時候變成被扯進爐底的箱風,不覺其凍,反而有助把火勢煽得更猛烈,火燄隨著血管通行全身,整個人暖得舒暢無比。

很久沒在王府井大街旁的巷道內食小吃了,這次是盡情地吃,還暗暗盼望如果這時候能夠忽然下一場雪,便算是北京對我不薄了。

吃飽,到巷道對面的王府井書店買了幾本寫著我的名字的書,內地出簡體版了,但沒寄書給我,只好自己買;就在這個寒夜,抱著紙上的自己,走路回旅館。從沒跟自己如此溫暖地貼近。

白玉的女人



時隔十一日,又是晚上,再次接到電話報訊,他的母親跟著兒子去了;在某個神秘的空間,總算是母子團聚。

她只是病逝,不像兒子般親自了結生命。可是,誰說得準呢?
兒子在,她在病床上撐著, 兒子去了,她便找不到撐下去的理由,一口氣放鬆了,便去了,誰說這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了結?
中國人向來懂得用字, 描述死亡, 說是「生無可戀」。是的。生。無。可。戀。當對人間事物再無牽掛, 生命本身可能不值半毛錢。四個字,精準得可怕。

電話裡的人說,到醫院去看老太太時,她還醒著,但發著燒,摸著前額和手臂都是燙的, 沒說半句話, 不知道是說不出抑或不想再說。電話裡的人也說,護士姑娘很喜歡老太太, 讚歎她以前一定很美,皮膚也好,到現在都還看不出太多皺紋。
是啊,那時曾經美麗過風光過,每個女人的一輩子,總有或長或短的這麼一段時光吧? 「是身如燄,從渴愛生。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影,從業緣現」。有過,即該感恩。

老太太成長於一個叫做「玉里」的鄉下,成長後,歷經滄桑,開了一間叫做「白玉」的茶室,男人們來坐坐就走,女人們卻是從早到晚圍聚停留互訴生活悲喜。電話裡的人說, 「白玉」的女人,這十年死的七七八八了, 「白玉」的故事早就終止了, 但白玉老闆娘和她兒子,一個月之內,雙雙的把我的記憶,對白玉的對童年的,對店前那一棵高大的蓮霧樹、那瓜棚,對那午後的一種少年惺忪,都打了包,原來,白玉結業不是在十年前,而是今日,美麗老闆娘嚥下最後一口氣之時。來吧來吧,是打包的時侯了,我想,我欠白玉的女人們,一個故事。

那就寫吧,我對電話裡的人說;但絕不是你欠她們,而只是你欠自己。把活過的見過的聽過的,都寫下來,是為了讓自己不再遺忘,白玉早已是你的部分生命,用文字記下生命流轉,是表示你對自己負上責任。

總是這樣的:有人死了,記憶卻由此活過來,也因此,她們其實並沒死去。

明年回去放鞭炮


上床就寢以前接到了一個電話宣告他的自殺死訊。第三次的現在進行式, 終於, 如願。 剎那間我難確定應該替他感到解脫抑或傷悲。
洗了臉, 刷過牙, 如常在凌晨兩點替自己蓋上被子準備進入夢鄉, 忽然想起幾天前讀過的<時光隊伍>裡引述了莎士比亞的角色哈姆雷特之死亡獨白: 「在那死去的睡眠裡, 究竟作些什麼夢? 為此人們躊躇卻步, 寧願困在漫長苦難的人生裡。」

他是生活在台灣鄉下的一位朋友, 在台北工作打拚了好幾年, 生活不順遂, 回歸故居療傷止痛, 豈料痛楚難收而成憂鬱症, 一而再, 再而三, 三而成事, 拋下妻兒獨自走到更遠的神秘所在。 我跟他不算熟絡, 可是十多年來由於某種親近的牽連, 每回農曆大年初一, 如果沒有別的妨礙, 我和小女孩通常會跟大隊到鄉下探望他和他的老母親, 大人們吃吃喝喝和照例賭錢, 孩子們在門外鄉間小路上追逐奔跑和嬉玩炮仗, 當夜色來臨而我們告別, 便知道又要各自面對三百六十五個未明的日子, 且讓來年再聚, 一切細說從頭, 而且相互鼓勵, 期待明年更好。
好了, 明年仍有明年, 但明年已經不再有他。

於是我的「死亡筆記」又添了一個人名。 我靜靜的抄下。 我知道明日我還是會起床洗臉刷牙以及看報以及做一切該做的事情。 我只是把一個抽屜關上而已, 那剝落的如鱗片的記憶, 必得要到某個意外的時刻才會突然來探訪我, 通常是現身以夢, 好讓我於睡醒之時深刻領悟, 哦, 他的確已經死了。
那我就等著吧, 我不太熟絡的朋友。 總有一個晚上我會進入一個夢的場景, 花蓮的鄉間, 一片綠田園, 一座老房子, 尚未進門已經聞到屋內廚房傳出的香氣, 麻油雞湯, 炒蛤蜊, 煎烏魚子, 女人們在笑論家常, 孩子們在喧鬧喊叫, 你穿著拖鞋推門迎接, 第一句話依舊是「敢不敢吃一粒檳榔?」, 而我依舊答道「好哇, 媽的, 有什麼事情我不敢做?」, 然後我們像兩個老孩子般交換隱密的眼神。
我答應在這樣的夢境裡以最自然的方式說話, 猶如我們皆不曾老去挫敗並彼此失去。
那時, 請你, 真的請你, 別用憂鬱的眼睛, 看我。

楊采妮


楊采妮和林熙蕾都在"父子"裡有激情演出,
聞說許多朋友都問譚家明, 喂, 有沒有拍剩下的片頭片尾?
可不可以讓我偷看幾眼她們的媚態?
其實我也想問, 只是跟譚家明不熟, 不好意思.

倒寫了這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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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采妮在<父子>裡的演出不能不算是「為藝術犧牲」, 玉女形像, 先是趴在床上展露蠻腰和內衭, 繼而翻過身來, 任由男主角魔爪摸胸; 如果男主角不是郭富城, 如果導演不是譚家明, 她恐怕不會如此輕易答應嚐試。

譚家明對於情慾場面的調度處理早有「口碑」, 廿多年前的<烈火青春>拍出了一群少年男女的情流慾焰。
還記得嗎? 湯鎮業穿著一條窄窄的短衭, 上半身俊俏, 下半身挺拔, 彷彿地球隨時會因他的勃起而停止旋轉, 或, 而旋轉得更快。 夏文汐身穿一件短短的吊帶睡衣, 對, 還有葉童, 在小旅館的破房間內, 在雙層巴士的窄座椅上, 空間愈是細小, 愈顯得出情慾的溫度, 夏夜潮濕, 葉落鶯啼, 一夜之間宛若已經水退水漲了數十回。 譚家明的鏡頭是一把貪婪的量尺, 引領觀眾測度自己飢渴的水深。

這回譚家明拍楊采妮, 毫不意外地, 也拍出了南洋的情風慾雨。夫妻吵鬧之後, 女的轉身背向, 男的貼身迫近; 男的伸手試探, 女的欲拒還迎, 床上展開了一場小小的性慾摔角, 楊采妮閉上眼睛、半啟紅唇, 那份猶豫有如灑在火裡的酒精, 熊一聲更令烈焰往天直飛。
這場戲的挑逗效果在林熙蕾的襯托下更為突出。 林熙蕾在戲裡是妓女, 跟郭富城上床卻是為情不為錢, 儘管以「專業」之身行「業餘」之事, 依然保持了慣性的騷與姣, 她的身體律動令觀眾深深相信銀幕上有人正在累積高潮。 這就叫做, 慾火焚身; 相對地, 楊采妮則表達了什麼叫做「慾火不焚身」, 那是一份含蓄的媚, 而往往可以燒得更持久。

至於郭富城, 自從在<三岔口>裡解放了自己, 這次演來更見灑脫, 徹底拋開了官仔骨骨的俊朗形像, 神似地呈現了一個可恨的爛賭男人, 箇中轉型, 頗似 Sean Penn 在<不一樣的爸爸>裡的脫胎換骨; 唯一可惜是, 郭富城忘記壓住明亮閃動的眼神, 因而沖淡了應有的落泊氣質。

喔, 尚有另一個可惜: 當他從後抱住楊采妮, 揉胸十秒後, 沒有理由不把手往下移動。 這對男人來說 ---不管爛賭與否 --- 畢竟都是斯文得有點不合情理。

修整


雜誌的照片出來了,
效果不錯, 只因, 唉, 很明顯是修整過照片.
人活在照片中, 總強於活在現實裡.

忙亂中


每每踏入十二月即覺急景殘年.
也是我最忙的時候.
2007 應會好些吧?
忙亂中, 好久沒 update 網誌了.
這張是在有線電視的攝影棚內拍的,
十二月底錄完最後一集"我們都是父母",
明年不必拍了, 應會輕鬆一些.

12.04.2006

教父


在藝術中心遇見榮念曾,
好久不見了, 連忙拍下他的笑聲和臉容.
怎麼我愈來愈對生命或自己的記憶沒信心?
總怕突然失去, 總想留下些什麼.

1997年認識 Danny, 教父級人馬, 少年時看他的劇場"心經",
震撼猶新.
1998 年與榮念曾, 梁文道, 胡恩威等人到上海,
他策劃中國首屆裝置藝術展,
在朱紀贍藝術館舉行, 他有一個作品,
是把四條線釘在牆上,
我幫忙釘線, 故笑說, "我是榮念曾的執行藝術家,
就像成龍的電影總有執行導演一樣, 是榮幸啊".

展覽佈置時, 有兩個黑衣人來視察,
問一位藝術家為什麼要把一塊紅布舖在電視機上.
他們走後, 館長來說, "別忙了, 別忙了, 不展了,
館方要停電三天了".

幾經波折, 展覽移到一間棄置的攝影棚舉行,
但報上竟仍刊登, "展覽昨天如期在朱紀贍藝術館隆重揭幕",
大陸的新聞工作者, 笑死人.

那回, 在攝影棚內辯論,
在吃飯時也辯論,
梁文道尚未成名, 但面對大陸學者,
毫不退讓, 厲害.

那一年是四城文化交流會議的首次,
接著再搞了七年.
南方朔兩年前在港感嘆, 啊, 當年的小毛頭今天各成教父了.
榮念曾便是教父中的教父了.

按這裡看錄像

exhibition



連哄帶迫,
與小女孩在藝術中心看號外卅周年展覽,
讓她站在自己的幼年照片下, 再拍一張.
她開出的條件是: 兩本書, 一張光碟.
但仍是臭著臉色拍.

按這裡看錄像

12.03.2006

人生不如棋


反正無聊, 下盤棋罷.
如果真像俗語說人生如棋就好了, 下不順, 一切可以重來.
再不然, 可以起身拍拍屁股離場.
不必然啊, 小雯.

楊度



一天看完了唐浩明寫的"楊度"第一冊, 尚有兩冊, 下周再讀.
一直對楊度感興趣, 袁世凱口中的"曠世逸才",
周恩來口中的"地下共產黨員",
詩文好到不得了, 機智聰明,
可惜隨波逐浪, 就只是被人拿來用的"萬金油"罷了.

他臨終寫:
帝道真如, 而今都成過去事;
醫民救國, 繼起自有後來人.
唯望如此.

世紀版



世紀版, 明年二月已是十年了.
前晚看電視, 見到台灣女主持方芳,
竟然發覺很像以前的那位世紀版同事,
都是優雅的笑容, 看眼睛即知道是好人.

目前的兩位同事,
當然也不會不是好人.

冷了


與歐陽應霽去石峽尾強記吃羊腩煲,
但, 純屬演出.
他卻總是吃得津津有味.

按這裡看錄像

牛棚







晚上去了牛棚, 看了半段江?珠拍的馬國明及曙光記錄片.
都是有心人. 馬國明總是斯文裡有火, 是有格的讀書人.
幾十個愛書人相聚, 很有相濡以沫的悲涼.

很喜歡牛棚欄坑旁插著的紅玫瑰, 沒有它們, 牛棚就太 dry 了.

如意料中, 遇見梁文道, 陳炳釗, 潘詩韻等.
也見到邱禮濤, 很優秀的香港電影人.
潘詩韻在前進進玩劇場, 很羡慕他們都有 hobby, 我是說, 咳, 健康的 hobby.

12.02.2006

被禁之後



上集文章被內地報紙禁了,
這篇下集, 當然沒法發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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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毛

本欄昨天談及有一位攝影師面子大, 邀得城中明星拍攝露毛彩照, 但馬上有娛樂新聞表示, 原來有些藝人曾經要求別把照片公開, 攝影師卻沒守承諾, 把他們的毛髮影像當作藝術品展示於大眾面前。
這就是說, 攝影師不僅面子夠大, 也面皮夠厚, 別人是為藝術犧牲, 他則是為藝術說謊, 此真「謊有輕於恥毛、有重於泰山」也, 足為現代版<世說新語>的摩登垂範。

為什麼攝影師願意這樣做?
想必是認為值得, 於其眼中, 恥毛之為物, 漪歟盛哉, 理應暴露人前, 故此不惜千方百計、騙之攝之, 願為香港人間留下毛髮美名。 台灣性學博士許佑生即曾寫過文章, 援引古今史事以勾勒戀毛癖 (trichophilia) 的來龍去脈, 遺憾他來不及收入這位攝影師的大名, 白白少了一個眼前例症。

戀毛癖, 就是迷戀毛髮至不可自拔, 聞之見之即感雀躍, 由之花時間護之惜之, 出現了「陰毛修護」(pubic hair dressing) 之類的身體美學。 在日本逛百貨公司, 如果走進女性用品部, 在護理用品的貨架上, 你可看見形形式式的小剪刀和小毛刮, 包裝紙上印著「隱密護理」之類字眼, 那就是專為修剪陰毛而設計, 據說刀鋒特別纖細, 即使不小心觸碰到皮膚亦不會受傷。 女士們把自己關在浴室, 雙腿掰開, 一鏡擺前, 低頭剪裁一丘墳起的陰毛如打理小小的盆栽, 這就叫做藝術。 日本人喜歡對什麼事情都貫之以「道」, 如斯美藝, 無以名之, 不妨稱之曰「毛道」或「陰道」。

前幾年, 當碧咸猶的名氣在峰頂, 日本女人流行把陰毛修飾成「碧咸頭」, 先用髮油把毛往高抹起, 再把中間的一撮挑染成金黃色, 使之看似一叢雞冠, 據說熱愛足球的男人一見到必即亢奮, 生效速度遠勝於偉哥。 這就叫做情趣。
時移勢易, 碧咸早已被跌離了國家隊, 英雄氣短, 日本女人的陰毛形狀排行榜恐怕亦換了天日。 現在最熱門的是哪個髮型呢? 會不會是朗拿度的光頭, 女人們乾脆把自己剃成白虎, 以應潮流? 抑或模仿朗拿天奴, 替陰毛紮辮, 並在毛上穿綁七彩珠仔?

又被禁了


這樣的文章, 自然又不見容於內地報紙了.
編輯來電郵說, "國情不同", 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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恥毛

城中有一位攝影師, 面子大, 邀得包括吳彥祖、張智霖、方力申等在內的男明星做模特兒, 拍下他們的半裸露毛影像, 裝而裱之, 公開展覽。
站在比真人還大的彩色照片面前, 參觀者眼睛睜得大大, 有些人甚至把臉拼命湊近, 彷彿想用鼻子嗅聞毛髮叢中滲透出來的幽幽體味; 這些參觀者, 想必屬於超級粉絲, 只欠沒把舌頭伸出、沒把照片舐濕。

腰際以下的毛髮確是曖昧的地帶, 生長於性器官的前域, 似是隆而重之地守護脆弱的生殖器物, 卻又似刻意向世人發出挑逗訊號, 邀請大家注意它、 試探它。 這叢毛髮像亞馬遜森林般掩護著無數潮濕的自然寶藏, 不讓外人輕易進入,但正因有它, 我們反而更積極好奇於窺探樹林下的秘密。 這叢毛髮也像海灘上的那條塑膠浮標線, 警告大家切勿越軌前行, 但正因有它, 我們反而更渴望游到界線以外, 找尋安全與危險之間的刺激快感。
這樣的一叢毛髮, 中文叫做「恥毛」或「陰毛」, 字面上已經意喻了它的神秘和私隱。
對於恥毛, 正如對於許多人間情狀, 日本人遠比中國人懂得欣賞。 浮世繪畫裡的男男女女每當裸體, 畫家必在其下體工筆描上細緻毛髮, 或秩序井然, 或春潮勃興, 一根恥毛就是一個情慾世界, 芳草淒淒, 請來這裡找尋天國。 歌川國貞 (Utagawa Kunisada) 有一幅作品乾脆只畫了一個女性陰部, 恥毛層層相疊、色澤分明, 乍看還似一床溫暖的被褥令人很想躺下長眠。

美國人也不遜色。 記不記得寫作<嚎叫>的 Allen Ginsberg? 「他們跪倒在地鐵裡咆哮, 抖動著性雞巴揮舞著手稿被拖下屋頂; 他們讓神聖的電單車手挺進自己的屁股, 還發出快樂的呻吟; 他們造愛於清晨於黃昏於玫瑰園於公園和墓地草叢, 把體液狂瘋地灑向所有有能力達到高潮的人」, 這位 Beat Movement 的文化旗手逝世於香港回歸那年, 史丹福大學替他弄了一個小小的紀念館, 館內收藏了幾個小袋子, 袋內有, 是的, 他的恥毛。
欣賞恥毛就是珍惜生命, 毛中自有大道理; 明白這點簡淺道理的民族, 再壞, 想必也不至於用孔雀石綠養魚。

拍照




我不算是看號外長大,
但總算在少年時代讀過他, 也曾被他震撼,
所以, 在創刊卅周年派對上拍了特別多的照片.
離開時, 遇見 roundtable 的黃培烽, 請他在樓梯上替我拍了幾張.
對我而言, 號外有點遙遠和中產.
我最喜歡讀的, 在當時, 其實是七十年代, 百姓, 十月評論之類政論雜誌.
我比較喜歡硬橋硬馬.

以前也很少去派對, 但這次去了, 因為想看看期待中的號外元老.
這是香港的文化史, 他們是活標本.
派對照例是繁華盛世令人頭暈.

號外卅周年


卅年了, 當年看他的灣仔少年, 如今已為人父人師, 人老了.
派對上, 請陳冠中和甘國亮在請柬上簽了名.
幾位創刊元老說了話, 終於看見了鄧小宇的真面目.
左起: 鄧小宇, 沈建勳, 丘世文太太, 劉天蘭, 施養德, 陳冠中.

甘生, again




在號外創刊卅周年派對上,
又見到搞怪的甘國亮. 真是快樂,
而且, 真是痛快.
派對也展示了一百多人的小創作, 我弄了"小習作",
貼在牆上.
遇見靳棣強, 拉住他在作品前拍了一張照片.

頭痛




午間, 關起門, 整理辦公室.
但真的不知道如何入手.
氣死了, 最後只好作罷.

12.01.2006

盧燕


香港話劇團再演德齡與慈禧.
盧燕女士當然是老佛爺.
電台訪問她, 八十歲的老太太,
眼神卻是出奇的艷亮.
可以想見她當年在好萊塢行走時的媚態.
這是本錢, 絕無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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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好人


這是上回在電台替賈樟柯拍的手機照,
他故意裝成毛澤東, 口裡說, 我是好人啊.

看了電影, 有人有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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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看了<三峽好人>。

怎麼說呢, 這電影?
我知道,那是一個有關割裂與尋回的故事。是一個有關拆卸與重建的故事。藉著三峽這個地方,道明人們的失落與追憶。一如女人到此來尋找兩年沒聯絡的丈夫; 男人到此來尋找十六年前離棄他的老婆。一切的正反男女情事, 一如正反的三峽工程, 那一直走下去的路,就如河流一樣,不管是人為的或是大自然所改造而成現在的這模樣,其中都有著不可逆轉的前進,你非得走下去不可,河流非得這樣的往下游去不可。你所
能做的,只是記錄這樣的無奈的結局中間的種種情事。

  但我倒是覺得自己是年紀大了。
  可以逼出我的感動的電影或書本愈來愈少了。是時間作祟。我對賈樟柯,是嫌老了; 或倒過來說,賈樟柯對我而言,是略年輕了一點。 我對這種電影的震撼,是要早十幾年的,就如我看<風櫃來的人>、<青少年挪?>時,是在暗處的電影院裡心底莫名感動著的。我對那惘惘無依的人生之狀態,是依附著一種年輕光滑的皮膚和未被磨損的理想而產生共鳴的。
 現在?晚了廿年,對年輕的賈樟柯所闡述的<逍遙遊>或<站台>或一種蜉蝣般的無聊無賴,有所感動的,必是另一批人了。 我被迫隔離的看著他們的哭與笑,進不到裡頭去。 就如我若不是年輕時看卡夫卡而仍記得那時的心領神會,我想,我不會那麼熱烈的談論著。 但我不生氣也不沮喪,我會客氣的說,那,你們好好玩吧,開心些。
畢竟,我有我快樂的法子和我的公園。
 
人老,有個好處就是可以直言自己的喜惡, 並且直言得自然流暢。 其實那是真要「時間到了」才可以自然流暢的表現出來, 我們或可稱之中年或老年予以我們無奈的禮物。
 既然,時間奪去了我們緊緻肌膚、黑亮頭髮與一對可以察看細小字體的眼睛,至少,它回報我們可以看得更深更裡面的閱歷和觀察。 拿著這禮物,很多事或人就像照妖鏡一樣,心中一過,就明白,然後才決定, 要不要花時間精力在這兒,還是,轉個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