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2008

書房




愛上自己的書房.
門一關, 其實可以一整天不踏出來.

同代人




出席了同代人的喪禮,行前,有感而發,用五四年代的文藝腔對身邊的人道,唉,若我猝死,請將我草草埋掉,我不想讓朋友懷傷心替我辦理追思。

豈料身邊的人把眼朝天一望,露出眼白,露出很不屑的神態,直接提醒我:喂,大佬,咪畀人叫你幾聲大佬,你就真係以為自己係大佬。你以為你是誰呀?蔣介石?你以為今夕何夕?民國初年?今時今日,想有資格被「草草埋掉」都幾難,你以為係卑微,其實係奢侈。依家個個都係火葬,人已死,再燒一次,等於再死一次。有錢人全屍被埋,只死一次;普通人家,就要死兩次。

咁又講得。

土葬是浪漫而貴族的死亡處理,但若像張愛玲般把骨灰撒於大海,卻又略嫌刻意嬌情,世上畢竟只有一個張愛玲,餘者莫學,學者自侮。那麼,最理想的死亡處理可能就係簡簡單單的六個字:依習俗,求×其。

一於咁話,一於依習俗,一於求×其。不求特奢,不求特簡,順心隨意就好了,辦事人想點就點,反正死者已矣,一無所知。

說回那天出席喪禮之事,或因心裏仍在細味有關「草草埋掉」的奢華夢想,當坐在旁邊的黃碧雲低聲問我,三月七日的朋友追思會如何籌辦,我竟將之聽成「你的喪禮如何籌辦」,心底一驚,暗想這個女子怎麼知道我最近跟身邊的人談過死亡問題,乃支支吾吾,答曰,唔知呀,未諗到啊,求其啦。

後來她再問一次,我才聽得清楚。

或許「求其」確是最好的態度。死者已無發言權,最好交由親友全權決定;即使死前已立下喪禮要求,亦等於強迫親友順從己意,未免霸道。所以,放手吧,眼睛一閉,任由處理,點話點好。

黃碧雲便有這種豁達。她畫了一張西蒙波娃像,送給我,並應我要求,在畫背簽名兼寫了一個文字玩笑: 「馬家輝,百年歸老,做乜都得。此證。」同代人,有了一些年紀,終究要半真半假地對朋友囑託一些或喜或悲的事情了。

我遂想起一位女子對另一位女子說過:你記得跟丈夫講明,你若死去,不管他如何百般討厭我,仍請他務必通知我。我不想缺席你的喪禮。

處理得宜, 「有備無患」。但問題是,人過四十,誰先死,誰知道呢?

紅鞋子



買完了票在戲院門外等候

進場,看見旁邊豎起一幅龐

大的廣告牌,紅鞋蕩漾,黃燈射照,
似是一彎濕潤的舌尖從兩道孤勾的薄唇間吐出,
呼氣如蘭,勾誘你,問你,怎樣,敢不敢,嘗一嘗?

等候五分鐘,看見不少善男子善女子從廣告牌前走過,
男的見了都是眉眼一揚,嘴角稍稍抽動,似在壓抑趨前
吻舐的暴烈欲望。女的呢,抱歉,我不太懂得女人,
猜不透她們想的是些什麼,但觀其眼簾翼動的密切頻率,
應該亦是有所冀盼與渴求,說不定是在想像如何把
自己的腳掌伸進鞋內,再把帶子扣好縛好,然後紅塵擾攘,
好讓女子羨慕、男子舐舌。

高跟鞋的穿著感受想必是不舒服的,儘管比纏足好得多,
卻又殘留著纏足暗影。中國傳統說法是纏足的作用在於取悅男子,
一來是提供視覺上的變態美感,二來是限制女子的行動自由,
再往生理上看,是令女性的陰道肌肉結構因扭曲而狹窄而有張力,
終而在肉體上讓男子「獲益」。

高跟鞋之心理機制會否類近?鞋子上腳,腰挺了,臀翹了,
腿也看起來修長了,作用或如雄性動物於思春期間所滲發
的特殊香氣體味,目的在於提醒男人,喂,老兄,別懶惰,
要開工了。
至於身體上之改造功能,穿與不穿,箇中差異,唯待有心人予以研究或比試。

前陣子讀報見有英國科學家指出,高跟鞋穿久了,生理有變,
女士遂易享受強烈的性高潮。報紙消息向來不可信,有待查證,
若為事實,原來不僅「女為悅己者穿」,亦是「女為己悅者穿」,
利他行為同時是自利行為,衣飾文明背後,另有一門性別政治。

夠鐘了,帶這番懸想入場看戲,幸好看的是《2 百萬奪命奇案》,
在節奏緩慢的劇情空隙之間,足夠我一心二用,記掛戲院門外的那隻,
唉, 要命的紅鞋子。

她的香港故事



她其實是「師奶之王」
--- 沈殿霞女士遺留下來的香港故事


沈殿霞女士不幸離世而留下滿城遺憾, 香江風雨, 小島陰晴,
一位演藝人物的豐潤身影其實折射著一個城市的曲折輪廓,
在斜陽西照下, 我們眯起眼睛看, 大可看出一些似隱還現的紋路。
四十年了, 沈殿霞在娛樂圈衝蕩四十載, 朗朗笑聲迴盪人耳,
帶香港人帶來了無數歡樂, 也為自己贏得了「開心菓」的正能量代號。
然而, 愈是深入民間的公眾人物, 其形像往往也愈複雜多變,
橫看成嶺側成峰, 像一顆多稜角的鑽石或水晶,
左邊看是紫, 右邊看是藍, 再把位置轉一下,
原來是無以名之的另一種璀燦, 這就叫做「精采」。
肥肥正是如此, 平面單調的「開心菓」三字
豈足刻劃她於台前幕後的變化多端?
四十年來, 沈殿霞以電視屏幕為戰場基地,
努力不懈地開拓她的擁躉觀眾、 擴闊她的娛樂版圖,
這個歷程正是電視產業在香港騰空起飛的黃金歲月,
這段歲月也造就了一個非常獨特的香港女性社群,
她們被賦了一個共同名字, 叫做, 師奶。
是的, 沈殿霞其實有著兩個截然相反的屏幕形像,
除了是笑聲朗朗的「開心菓」, 更是厲言霍霍的
「肥師奶」, 她幫助也借助TVB 這個「師奶台」
擄獲了無數香港女性的感情認同和形像歸屬,
欲拆解「師奶」這個身分概念, 還須先看肥肥
曾經做過些什麼。
這些年來沈殿霞演出過無數的師奶角色, 有
時候是富貴人家, 住豪宅, 坐大車, 用名牌,
就像我們每天打開報紙娛樂版所見的所謂名媛阿太;
有時候係基層百姓, 住公屋, 迫巴士, 提著兩個膠袋
進出於超級市場, 在村屋空地上開枱打牌; 更多的時候,
她是城市中產, 不富不貧, 不高不低, 在階級的夾縫中
過著悲欣交集的尋常日子。
而無論演出哪種師奶, 如果我們夠細心,
必可發現沈殿霞透過造型與演技以及性格替「師奶」
兩字灌注入最大的自主能量: 她總是氣大夾惡,
她總是理直氣壯或理不直也氣壯, 她總是毫不猶豫地
替自己和家人的最大利益出頭抗爭, 她確有
低頭溫順的片刻, 但最常見的畢竟是挺胸叉腰的霸氣姿態,
就在抬頭揚頸的剎那, 沈殿霞替香港家庭主婦的自立自強
爭來了充分的「抗爭合法性」;
不必羞愧, 毋須退縮, 在傳統家庭的遊戲框框內,
師奶有著屬於自己的一份貢獻, 她們的肩膀承擔著
家庭成員的集體利益, 我們在嘲笑之餘,
更該多給關注、了解, 以及肯定。

多年以來,「師奶」這個稱謂一直遭過分地污名化、妖魔化,
誰被貼上這個標籤, 誰即代表品味低下、無知惡俗、橫蠻粗鄙;
但我猜想, TVB 建構的「師奶」概念之所以能被港人普遍受落,
其實反映了香港人對於「家庭主婦」這個角色的愛恨曖昧, 更
隱含著香港人對於「家庭」這個社會組織單位的焦慮反應。
世上沒有「單身奶師」這種人物吧? 舉凡被稱為師奶,
注定跟家庭命運緊縛在一起, 離婚後的男人仍然可以是「麻甩佬」,
但恢復單身的師奶便不再是師奶, 有家庭的地方即有師奶,
有師奶的地方即有家庭, 師奶概念建基於家庭概念之上, 兩者二而一。
因此, 當一位女士「以師奶之名」叉腰挺胸,
無論結局或過程皆非僅跟她一人有關, 她所得到的榮,
是整個家庭的榮; 她所取來的辱, 是整個家庭的辱,
在許許多多乍看似是個人行為的師奶舉措背後,
實皆牽涉所有家庭成員的
關係重組、穩定平衡、危機紓解、經濟得失、面子有無等等直接或無形利益。
電視和電影裡的沈殿霞的師奶形像總是同時並存著
「麻煩製造者」和「危機紓解者」的雙重角色,
在不同的時代或場景裡, 她製造了不同的麻煩和提供了
不同的解救方法, 從而引導香港人正視「家庭」凝聚的重要性,
唯有透過凝聚, 甚至唯有透過以師奶作為中心的凝聚,
家庭危機始能獲得解決。 我們厭惡師奶言行,
卻不可以沒有師奶; 我們被師奶激怒, 卻又經常得救於師奶智慧,
沈殿霞向我們示範了師奶的十大優點與十大缺點,
讓我們於宣洩了對師奶的愛恨情緒之餘,
也學懂了如何跟師奶相處, 也就等於,
如何跟一個變動不居的時代和家庭型態相處。
在這意義上, 我們可以說, 沈殿霞是香港的「師奶之王」。
但沈殿霞的面向又當然不止於師奶。
記不記得<歡樂今宵>短劇裡的那個上海婆?
一口上海話, 得理不饒人, 「尋晚夜, 個上海婆鬧我,
我係都唔認錯, 佢吱吱喳喳、巴巴閉閉, 睬佢我就傻」,
她把這個兼具溫情與粗暴的角色演繹得令人又喜又怨,
除了確實演得好, 也因為現實生活裡確有類似的人物對照,
七十年代的香港地, 確是到處有著這類上海婆。
好了, 到了廿一世紀新過渡, 曾有一段日子,
沈殿霞又以港星身分飛赴新加坡演英語劇,
原來在廣東話、上海話、國語以外,
她另有一番跨國境、跨語種的演藝才能。
若加上她在歌影視方面的造詣 (別忘了她的精湛的主持功力),
再加上她在策劃方面的靈活 (別忘了數次的情侶合唱團和四朵金花都是她的創意), 沈殿霞渾身有著「非純粹性」的文化元素, 不定於一尊, 不限於一門,
簡直是眾所期待和想像的「香港精神」的具體縮影,
香港的成功從來不是依靠單一本領, 香港人亦以「識走位」作為
行動核心價值,
而這一切, 早已在沈殿霞的省籍、語言、角色、崗位上標誌了象徵。
還有啊在沈殿霞病逝以後, 藝人追悼,
莫不深念她對於娛樂圈後輩的提攜拉拔。
這是值得尊敬的事實, 從眾人的言辭與眼神可以
看出沈殿霞之備受敬重, 而這亦展現了華人社會的文化核心價值,
做了前輩, 理應對後輩提攜有加, 娛樂圈就是所謂「大家庭」,
家庭內, 理應「父/母慈子孝」, 此或所以資深藝人的花名
統統是「大哥」、「校長」、「媽打」、「契媽」之類。
換了在荷李活, 相信沒有幾個人會關心羅拔烈福
有否給小輩演戲機會、梅莉史翠普會否常對晚輩指引提點,
在異邦世界, 大家唯一看重的恐怕是羅拔烈福能否在
七十高齡再衝高峰、梅莉史翠普能否以六十風華詮釋新角;
唯有在香港, 再洋化, 終究是華人血肉, 在個人成就
競賽以外, 資深藝人必須承擔額外的論斷標準。
沈殿霞只有一位, 離去了, 也就回歸大寂、靜默無聲。
可是香港故事仍得有人說下去, 從沈殿霞身上,
我們找到了一些可供述說的線索, 或殿容莊嚴, 或霞光艷照,
都有助我們加深認清香港的真面目,
這是沈女士給香港留下的另一種遺產, 我們自懂珍惜。

在這裡重逢



志華先生,
怎麼我們會在這樣的場合對話呢?

2008.3.7. 追思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