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街都是漢奸!
泛民戰將於洋報撰文討論奧運與人權, 惹來激烈撻伐, 被左派陣營罵為勾引外國勢力的「漢奸」; 泛民大老不甘示弱, 予以反擊, 責備眼睜睜看著中國人權受到剝削的人始是「漢奸」。
一時之間, 漢奸來, 漢奸往, 漢奸之帽如泰山壓頂無人能避, 宋代理學家朱熹於八百年前曾經感嘆泉州「滿街都是聖人」, 如今看來, 特區香港, 聖人難得一見, 漢奸倒是疾走, 隱隱然漸有「滿街都是漢奸」之勢。
到底從何時開始, 漢奸變成一項現成好用的政治武器?
答案或可從「漢奸」一詞的起源尋找頭緒。
「漢奸」兩字始現於清朝, 根據日本神戶大學教授王柯的考証, 雍正年間, 曾有漢人與「苗頑」聯手對抗清廷在西南邊疆的「改土歸流」政策, 這些人, 就被清室皇帝罵為「漢奸」; 這意義下的漢奸, 指的是漢族奸細, 其所損者乃滿族統治利益。
道光年間, 西方列強入侵, 「漢奸」這頂大帽子不再屬於漢人專利, 反被廣大理解為勾結外國勢力的背叛者; 這意義下的漢奸, 不分滿漢, 指的是叛國奸細, 其所損者乃中國整體利益, 比較接近當代的流行說法。
到了同盟會搞革命, 由於敵人是滿清, 所以凡是幫助維持清室政權的漢人 --- 包括康有為和梁啟超 --- 都被稱為「漢奸」; 這意義下的漢奸, 回歸到漢人專利本位, 其所損者乃中華漢族利益。
好了, 革命成功了, 清朝倒台了, 但孫中山、 蔣介石和北洋軍閥都管不好中國, 日本鬼子來襲, 全國抗日, 像<懲治漢奸法>之類嚴苛法規大量出籠; 這意義下的漢奸, 專指協助「敵國」侵略的華人而言, 因此, 像蔣介石找美國人做軍師、毛澤東找蘇聯人做靠山, 都不算。
這裡值得加插一提的是: 汪精衛於成立南京「偽政府」以前, 曾有一年多的時間跟日本鬼子眉來眼去, 此時期蔣介石雖公開發出「凡與敵從速接洽者, 應以漢奸論罪, 殺無赦」之嚴厲宣示, 卻亦暗中派遣代表在香港與日本軍國主義者進行接觸談判, 這就是日本鬼子眼中的所謂「桐工作」、所謂「姜豪工作」、所謂「錢永銘工作」, 甚至幾乎達成包括准許日軍長期駐守中國、讓日商享受壟斷利益、承認滿洲國等嚴重損害國格條件的密約, 其時介入會談的今井武夫於戰後撰寫回憶錄, 對此憶述甚詳, 其時出面撮合密談的中間人就是任教於香港大學的所謂教授張治平。 別人談和就是「漢奸」, 自己談和就是愛國, 蔣介石之為偽君子, 可算是中國特大號。 (蔣介石於1944年還曾派遣「漢奸」繆斌赴日談和, 可參考本欄今年十月九日文章)
翻看三百多年的「漢奸發展史」, 自可發現「漢奸」二字本就歧義多變, 落在不同的政治陣營手裡, 便可變出不一樣的定義戲法, 滿人可用之罵漢人, 漢人亦可用之罵自己人, 有時候是為了區分滿漢, 有時候則是為了辨別中外, 隨心所欲, 可圓可扁, 主要視乎誰掌權、誰說了算; 唯一不變的是, 「漢奸」這詞從誕生至今一直是個非常方便的政治廝殺武器, 它在本質上屬於一種「權力話語」, 不僅可供界定誰是「國家敵人」, 更可供界定什麼是「國家利益」。
然而, 開口閉口談「漢奸」的人必須明白, 要當上漢奸可不是一椿容易的事情, 唯有同時合符兩項關鍵要素始能掛上漢奸帽子。
<現代漢語詞典>不是說漢奸「原指漢族的敗類, 後泛指投靠侵略者、出賣國家民族利益的中華民族的敗類」嗎? <辭海>不也謂漢奸「原指漢族的敗類, 現泛指中華民族中投靠外國侵略者, 甘心受其驅使, 出賣祖國利益的人」嗎? 這就是說, 必須先有「外國侵略者」, 然後才有機會讓人去「投靠」、「出賣」自己的「國家民族利益/祖國利益」; 倒過來看, 如果沒有「外國侵略者」, 有些人即使再壞再差再笨, 充其量亦只能叫做崇洋媚外而不合漢奸要義。 如今有人口口聲聲把在美國報紙發表文章呼籲布殊「press」一下中國人權狀況的泛民戰將罵作「漢奸」, 豈不意味在罵人者心中, 美國其實仍是「外國侵略者」? 豈不暗示在罵人者心中, 中美兩國仍然處於「戰時敵對狀態」? 這類人平常亦慣罵美國傳媒把中國「妖魔化」, 但其實, 簡簡單單的一句「漢奸」罵語已足顯示他們根本沒有尊重中美之間的和諧關係, 亦足反映他們其實也正在把美國等同為「侵略者」, 正在「妖魔化」美國。
換個角度看, 泛民陣營被罵「漢奸」, 暴跳如雷、反應激烈, 若是純粹出於政治計算的權謀反應, 倒可理解, 但假如是發自心底的真實情緒, 那便容易自墮陷阱, 不知覺地伴隨政治對手的音樂旋轉起舞。
泛民人士應該如何回應漢奸之責?
或可參考胡適如何回應「反革命」的指控。 上世紀二十年代, 胡適與國民黨元老吳稚暉發生語言衝突, 口沒遮攔的吳稚暉罵他做「反革命」。 翌日, 胡適寫合給吳稚暉, 道: 「先生對我說『你就是反革命』, 我不願意置辯, 因為我並不懂得『反革命』是什麼罪名。 我是一個糊塗人, 到今天還不很明白, 今日所謂『革命』是怎樣一回事, 所以也就不很明白『反革命』是怎樣一回事。倘萬一先生有空閒時間, 務請顧念一點舊交情, 指示我犯的是<治罪條例>第幾條, 使我好早點準備, 免得懵懵懂懂地把吟飯家伙送掉了無法找回來。」
這是何等瀟灑的政治應對。 泛民陣營被罵「漢奸」, 與其以「漢奸」帽子回敬對方, 不如冷靜請對方開列罪項, 詳細指出「外國侵略者」何在、「國家利益」又何在; 千萬別動氣, 一動氣, 便是中了陷阱, 由之冒出「我永遠願意做漢奸」之類的無厘頭幼稚話語。
廿一世紀, 香港特區忽然「滿街都是漢奸」, 頓成「漢奸之都」, 乍看似是奇事, 骨子裡卻跟中國現代境況有著密不可分的深層關係。 北大教授李零於十二年前曾寫<漢奸發生學>, 文末指出:
「儘管伴隨現代化的遮捲全球, 人們正在向新一輪的『車書一統』步步逼近, 但是種族、民族間的仇殺仍不知何時是了。 特別是那些後發類型的國家, 因被動適應, 往往不免有遭受強暴之感。如果其文明曾經古老而輝煌, 如果其對手又是前仇或夙敵, 即使沒有戰爭, 哪怕一場球賽, 也照樣繫系著此類脆弱和敏感。 」
這恐怕正是當下所有人都朝對方頭上拋出「漢奸」帽子的最大理由。 畢竟, 被外人欺壓久了, 中國人最討厭做漢奸, 但也正因為最討厭做漢奸, 結果卻是互罵「漢奸」, 滿街都是「漢奸」。 這真是中國人最大的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