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3.2007
走路
小女孩從北京打電話回來,哭了,說想家。我問為什麼突然想家想到哭。
她沒說,但我明白,那是星期天早上,同房同學去了教堂,小小的房間剩下她小小的一個人,窒悶的感覺一定令人很不愉快。
哭完了,便好了,我說。快擦乾眼淚,否則同學回來看見你,會笑。還有,羅琳要寫第八部書了,是哈利波特資料大全,雖然不是小說,但,正如你媽媽所喜歡聽的那首馬兆駿的歌, 「有總是比沒有好嘛」。
小女孩便笑了。
* * *
當然明白小女孩的心情,因為,剛離家的孩子,誰沒哭過?
我哭的那次是廿四年前了,一九八三年赴台讀書,住男學生宿舍,狹窄的房間,密密麻麻的學生,熱鬧喧嘩得令人沒法感受到自己的情緒。可是有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好像是開學後第三個星期天,迷迷糊糊地從夢裏轉醒,陽光早已曬入室內,灑在地上,令一切無所遁形。我的頭很痛,痛得像有一個籃球塞在大腦裏面,又流鼻涕,全身無力,想必是遭感冒菌打敗。
咦,奇怪了,怎麼如斯安靜?為何房內房外都沒有半點人聲?
忽記起,喔,對了,大學的僑生委員會今天舉行迎新活動,有吃有喝有玩有獎,同學們都去參加了,而我昨晚在偷偷接駁電源的夜燈下寫文章至很晚,早已決定不去了,所以這個早上的房間由我獨佔。
想到這裏,喉嚨有點乾,掙扎爬起床,卻沒有力氣拿茶杯在房外走廊盡頭替自己斟水,就這樣口渴萬分地坐在床邊,看著窗外陽光,暖洋洋地映照著自己的孤伶伶,突然,悲從中來,想家了,眼淚氾濫流下,肩膀抽搐,久久不能自已。
* * *
這張照片是小女孩回家那天拍的,在機場,跟同學一起回來。望著她的背影,如同好多年前望著她跨出生命的第一個步伐,深深觸動於生命變化的不可解。
一來一回,來來回回,何時笑何時哭皆難逆料,至要緊的是尋得分享的人,把故事跟對方說,痛苦會減半,歡愉會加倍,眼前的路也才有了值得走下去的理由。
六四又來了
一句輕佻喚醒了一縷冤魂
怎麼中國南方忽然冒起一股惡臭,彷彿有這麼的一個惡棍打了一個輕佻無比的政治飽嗝,有如從溝渠底颳起的一陣腥風,往北侵襲,湧來湧去,湧到盛世京城的胡同深處,把我從沉睡的夢裏燜醒嚇醒驚醒?
而我沉重的肉身早已被燒成輕灰,擠滿了一個小小的木盒,朱漆為記,盒面上刻我的名字,如血,記錄了那一夜的狂。
我從灰燼裏飄浮而起,居高臨下看盒子、環顧房子,無拘束的狀態竟是如斯自在,生命,原來可以如斯輕盈,假如18 年前明白這個小小道理,我或會懶得走到天安門前用肉身擋坦克、用眼淚擋子彈。
是的,18 年了,無色無味無形無體的我已難知曉18 年後的今天京城變了啥個模樣,但18 年前的今天以及其後的兩個星期發生過什麼事情我卻仍歷歷在目。
對,18 年前的5 月21 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戒嚴部隊剛發布了《告北京市民書》,信誓旦旦, 「我們是人民的子弟兵,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執行戒嚴任務完全是為了恢復正常秩序,決不是對付學生,我們相信,首都人民和青年學生,一定能夠以高度的愛國熱情和社會責任感,支持部隊完成戒嚴任務」。這是第三天戒嚴,山雨欲來風滿樓,廣場上,所有人都因為各式各樣的耳語而激昂而焦慮而亢奮而極想極想替眼前狀態尋得一個明確出路。
戒嚴部隊說得沒錯,我們正因懷抱「高度的愛國情熱和社會責任感」才前來這裏聚合,對於國家,我們有期盼也有理想,我們死不相信自己的國家不配享有自由民主法治;而當然,我們至死沒法相信戒嚴部隊真的動了槍動了炮動了坦克來對付這群他們說過不會對付的學生。
在動槍動炮動坦克以前,我們曾經何等充滿信心。誰會悲觀呢?
香港有100 萬人上街遊行,籌款聲援學生死守廣場。京城知識界發表聯署聲明, 「李鵬下台,還我紫陽」,呼籲軍隊萬萬不能動武。中顧委中紀委聯函黨中央,反對鎮壓學運,要求人大委員長萬里盡快從加拿大返國。連冰心老人亦親手用毛筆寫下「學生愛國,我愛學生」8 個字讓香港報紙刊登,老人說, 「我不悲觀,青年人總比老年人希望更大,這次學運意義超越五四運動」。天安門前,毛主席的畫像被油漆塗污了,步下神壇,人心思變,這世上畢竟沒有人不能被冒犯。廣場之上, 「不下來,天天來,白天睡覺晚上來」,大家叫喊口號,大家引吭高歌,大家都是領袖,也大家都是隨從,有人爭執打鬥,亦有人宣布結婚,大愛與大恨在這裏糾纏,大悲與大喜在這裏輪替,這裏舉行無政府的嘉年華,在炫麗黃昏的映照下,白色的民主女神像被簇擁矗立,我們抬頭仰望、盼待黎明,我們深信,終有一日能在歌聲裏收成。
然而,黎明未至,黑暗壓境,該響起的槍聲終於響起,沒有人知道第一記子彈從哪裏射出,如同沒人知道第一個倒下的是哪位青年,我只知道自己在6 月3 日那天,下午去過廣場,幫忙維持秩序、打理清潔,傍晚回家吃飯,跟父母、弟弟、女朋友熱中地討論在廣場上流傳的各式小道新聞,我興高采烈地對爸爸說: 「現在官倒、貪污、腐敗像過街老鼠,不敢再猖獗了,人民覺醒起來,什麼力量也擋不住!」
「真的嗎?」爸爸一邊用筷子夾菜,一邊反問;瞇著眼睛、皺著眉頭。
我撅著嘴回答,對他的懷疑非常不以為然: 「當然是真的!」
「聽說今晚可能會出事,」爸爸停下筷子,直望著我,用既似命令又像哀求的語氣說, 「你就不要出去了。」我沉默下來,低頭把碗裏的飯菜吃完,再在客廳坐了一會兒,跟弟弟聊了一陣,親愛的弟弟,眉毛像爸爸,嘴巴像媽媽,你是他們的美麗樣品,有你在,我便放心了;然後,穿上球鞋,牽著女朋友的手,扔下一句「我送她回家,馬上回來」,我踏出家門,往天安門的遠處走去。我清楚記得,那個晚上的天空壓得特別低、特別黑。
接下去的每幕鏡頭我都不會忘記,呼嘯飛馳的槍炮流彈,轟隆隆壓來的坦克,同伴們呼叫奔逃,有人往後走,有人朝前去,我在混亂裏叫喚女朋友的名字,突然我的下半身被捲進一個龐大機器的底部,劇痛,我感覺兩隻眼睛不斷膨脹,直至眼球從眼眶裏飛脫出來,大腦發熱,像煮沸了的一爐滾水,密封的蓋子壓不住了,腦漿衝破腦殼往外直噴,是的,或許南方的輕佻惡棍說對了,我們確實像豬,像菜市場裏的豬肉遭塞進搗肉機碾碎處理,當鮮血流盡,我的靈魂如輕煙嬝嬝升起而盤旋而悲鳴於天安門廣場的天空上,直至此刻,我才有時間流下第一滴眼淚。
亦是直至此刻,我才清楚俯瞰察見同伴們如落荒之兔各自狼狽遁逃,解放軍的槍炮像燃放煙火般把廣場映射得明亮通透,加上烈焰處處,沒有人能夠肯定哪些是火舌哪些是血水。南方的輕佻惡棍也沒說錯,有不少人成功逃走了,軍隊的槍炮並未殺盡4000 學生,沒有屠城啊這些人民的子弟兵,他們只是,嗯,為了恢復秩序。
18 年的歲月未算太短,感謝那一夜的槍聲,它讓我的容顏停留在18 年前的青春模樣,死者不老,如同死者不懼,不必害怕迴避曾經發生的歷史,這或是死亡的唯一好處;可是死者終究厭惡輕佻者的飽嗝臭氣,它令我從夢裏醒來重新面對那一夜的噩夢,它令我幽幽思念我的同伴與戰友,以及,我們曾經一起懷抱過的理想與憧憬。
且讓這縷冤魂飄出這狹窄的胡同,天南地北,尋找那早已躲藏起來的輕佻惡棍,告訴他,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如果,只是如果,他真的不知道的話。
(本文部分材料引用自丁子霖著《「六四」受難者名冊》,香港九十年代出版社,1994 年)
5.22.2007
5.15.2007
中大學生報
你信民政局, 抑或信"淫審處"?
恭喜《中大學生報》的小朋友,你們真是好運氣,心想事成,年紀輕輕即能編輯出一份可能是有史以來閱讀率最高的學生刊物。
為什麼是「心想事成」?
爭取高閱讀率本來就是你們炮製「情色版」的心志之一嘛,2 月號的《中大學生報》第23 頁上不是明明寫這樣的版頭按語嗎: 「都真係想試下知道到底有冇人睇呢版,同埋讀者或者自己有咩意見,所以整呢個問卷調查,絕不想懶科學化呢樣野,目的只在介紹及致送紀念品給有需要的人。填妥這問卷,交到學生報會室,即可獲得紀念品,安全套乙個。」
好了,有不少學生填了,問卷交回,編輯部把部分答案如實刊出,經由傳媒炒作、校方發惡、官府追究,平地一聲雷地捲起了一場情色風暴,一份本來可能沒有什麼人有興趣細心閱讀或認真對待的學生刊物驟變全港矚目、一紙難求,連刊載虛擬版本的網絡侍服器亦大塞車; 「求仁得仁」,小朋友們應該覺得非常開心。
當然不是沒有壓力的。這場風暴由傳媒、校方、官府三方聯手撩撥,等於祭起了三道符咒,欲把小孫悟空們壓在五指山下,剛升上所謂大學的小朋友未見過江湖風浪,自會腳震或落淚。可是,腳震歸腳震,落淚歸落淚,小孫悟空們的反應大抵已夠成熟,他們面對一波連一波的言論非議和官司威脅,依然夠膽企硬兼還擊,該出席論壇時出席論壇,該召開記者會時召開記者會,該推動聯署時推動聯署,大有「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之勢,僅是這份勇氣已非常值得成年人為之鼓掌,中文大學有此門生,劉遵義其實應該到烽火台前開香檳慶祝。
細察這場風暴,大可把風眼源頭定位為傳媒之荒謬、校方之慌亂、官府之荒唐。
傳媒之荒謬在於不分清紅皂白地把學生報的「情色版」類比為小報紙的「風月版」。前者旨在透過性慾禁忌話題以撞擊思考、激發辯論,以3 月號為例,從第23 到27 頁皆有不同文章互為延伸,對於被一般人視為幽黯的慾念,既有呈現,亦有拆解,構成了多聲道的喧嘩,而任何明白文明進程的人必知,唯有多聲道始能進步,協調和鳴則往往導致死寂; 後者呢,存在目的純粹是把性慾等同為消費,並且只是一元化式、女體征服式的消費,箇中又深深糾纏報社的廣告利益瓜葛,跟思考辯論毫不相干。但到了某些報紙記者的眼中和筆下,舉凡談及性慾,竟都變成了等量齊觀的色情淫穢,如斯新聞處理,除了反映記者編輯自己的頭腦不長進,實無其他意義。
校方之慌亂在於不管三七廿一地對學生報編委施壓,既有軟功的所謂勸喻,亦有強硬的閉門裁決,連中大校長都在未曾閱讀學生報之前便急於搖頭發言,充分顯示了掌權者在坊間保守輿論下之自亂陣腳,如斯校政處理,不管是否中大校友,皆應為之感到悲哀。風暴颳起後,中大校方不斷強調「願意為學生報編輯提供心理輔導」,這就更令人於悲哀之餘感到可笑。學生們正在勇敢應戰呢,還稀罕什麼輔導呢?或許,真正需要接受輔導的是被保守輿論嚇怕了的劉遵義以及有份做出裁決的校方高層。
官方之荒唐在於由影視處下令淫穢物品審裁處(下稱「淫審處」)集中審評「情色版」,終而得出所謂「二級不雅」的初步裁定(編按:今天始正式公布)。觀乎《中大學生報》之「情色版」,連續數期皆有不同主題和不同形式,有時候嬉戲,有時候認真,有時候含蓄內斂,有時候比較風媚露骨,但無論採取何種主題和形式,版面上皆有或長或短的思考按語,從文化研究的角度看,按語有如「框架」(frame),足以產生把雜亂轉化為統整的導引作用,換言之,絕非單純的所謂「淫穢」文字所能比擬。影視處在「投訴主導」的恐慌下要求「淫審處」做,早已作出過千百次烏龍裁決的「淫審處」在頭腦不清的狀態下亂作判決,結果便是亂上加亂、一塌糊塗。到底什麼是「二級不雅」、什麼是「淫穢物品」,向來難以劃界,常因評審者的處境和立場而大有相異。舉個例子吧。
4 月底,市面上出現了一本叫做《情長同志:香港十二位「男」同志口述歷史研究計劃》的百頁小書,計劃主辦者和出版者都是「香港性學會」,合辦者為「香港彩虹」和「香港非正規教育研究中心」,負責採訪和撰稿者為15位中大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學生,書內各章,既詳錄了受訪者的成長經驗,亦細述了他們的性愛歷程,隨手翻開一頁即可看見露骨度絕不遜於「情色版」的白描文字,以下這段已算是比較含蓄的了:
「第一次,我『出』了三、四次呀,有一次還是在浴室。我們接吻了很久很久才開胎脫衣服,那時一定是先脫了上衣,再過一會兒才脫褲,好像有一個flow 似的。我本身有包皮,很敏感的,也很少會反起它……(以下刪去)」
此等文字若出現在《中大學生報》,再經由「淫審處」以胡混之法審評,很有可能又屬於「二級不雅」,幸好,這些文字出現於同樣由中大學生所撰寫之專書之內,該書又是由民政局「平等機會(性傾向)資助計劃」所支持,書的版權頁上也清清楚楚地寫明「平等機會資助計劃旨在資助促進不同性傾向人士的平等機會的活動」。
這就是說,同屬露骨性愛,在一個官府單位眼中應該被禁被罰,在另一個官府單位眼中卻應該受獎受助,豈不反證了對於文字之認定與評價,絕不可斷章取義、絕不應割裂分離?風暴仍在進行中,結局未定,但小孫悟空們至少上了寶貴的第一堂課: 「官」字真的是兩個口,而且非常嘴格分裂,一個口罵「淫!」,另一個口卻讚「正!」。信任哪張官嘴,小朋友請自己好好選擇。
5.08.2007
香港電台的絕望與希望
這是本系列的第三篇文章,順理成章,有責任針對前兩篇所提出的兩個問號道明答案。
前兩篇文章的兩個問號是:香港電台是否值得「撐」?香港電台是否值得「救」?
而我的答案都是,是的,都值得;但必須注意的是,撐歸撐,我們有必要先明白自己在撐些什麼;救歸救,我們沒理由不先確認自己想救些什麼。
所謂「撐」台、所謂「救」台,其實都是相對於公共廣播服務檢討報告所設定的「殺」台立場而說,正因「公廣七君子」建議殺台,才會引發民間團體呼籲撐台和救台,但在同一條「撐」與「救」的主戰線下,我們或該考慮、探索不一樣的戰鬥策略,以期催生一個真正符合理想的公共廣播空間。
讓我們先掏出一點耐性, 重看檢討報告如何處理RTHK 在新公共廣播機構組建過程上的角色;簡單地說,檢討報告認為,RTHK 沒有角色。
檢討報告的第90 至97 段已把這立場說得清清楚楚。包含了高齡傳媒教父、藝人宣傳經理、前八卦周刊社長等在內的「七君子」認為, 「港台有根深蒂固的架構、詳盡的內部守則及濃厚的機構文化」,加上「所有現職員工均屬政府僱員」,所以, 「大幅度改變港台的現狀,必將造成許多實而在難以克服的問題,委員會認為把港台轉變成為公共廣播機構並非良策,而應組建新的公共廣播機構」;政府唯一應做的事是,在組建過程裏, 「理應吸納具備豐富才幹、經驗與專長的港台員工」。
這個殺台立場在附錄23 的流程列表裏亦展露無遺; 在附錄圖內,港台員工只被劃定為未來新機構的吸納對象,但跟對新機構的組建決策,毫無關連。
我不厭其煩地引述報告,只是為了指出,正是這幾段簡單的文字和一張虛幻的圖表從開始即把大家推進了「殺台Vs.救台」的二元對立陷阱,由之引爆許許多多無謂的猜疑和廝拼,自我消耗,非常不利於探尋實踐未來的公共廣播理想。對此景,沒盡檢討全責的「七君子」難辭其咎。為什麼是沒盡全責?理由有二。
首先,若真認為讓港台轉型「必將造成許多實在而難以克服的問題」,檢討報告應該具體地、詳細地指明問題所在,而非籠統地、含糊地用一句什麼濃厚的機構文化之類來總結一切。
民間智慧不是說「捉賊要拿贓、抓姦須在」嗎? 要殺一個具有79 年歷史的機構,豈可如斯敷衍了事?若真要殺台,何不在內文——至少亦要在附錄——詳列港台管理層在人力分配、組織結構、工作流程等層面上如何混亂荒唐,以至根本無能於轉型為新機構,甚至無能於主導新機構的組建。這關乎傳媒機器的管治能力(governing capacity),是殺與不殺的關鍵所在,絕對敷衍不得,一敷衍,即生猜疑,即難服眾。正如最近一份名為「愛香港,救港台」的聯署聲明首段所指,檢討報告「在沒有提出充分理據的情下」殺台,是「極其草率」的行為;倒過來解讀,如果「七君子」最初能夠善盡檢討之責,拿出港台十大罪狀之類的「充分理據」,要殺便殺,誰都沒理由質疑反對。
其次,檢討報告只是一面倒地唱衰港台,完全沒有肯定港台前線製作人員的堅持努力與具體成績、沒有認可港台招牌的無形商譽與有形資產,這不僅對港台不公道,更令未來的新機構必須一切由零開始,欠缺根基,欠缺歷史,由之令人欠缺信心。
這兩個有意或無意的疏忽是公共廣播檢討的致命傷,它們不僅將令特區政府浪費了好不容易累積了79 年的港台資源,更即時令特區政府對於言論自由的保障決心令人生疑,於是,如前所述,民間團體針對檢討報告提出「殺」台而反彈「救」台,並堅持讓港台轉型為新公共廣播機構。
是時候回到本文重點了:既然檢討報告無理殺台,民間團體的救台行動當然值得支持,而救台的實質方向亦不妨如聯署聲明所說,讓港台「轉化成為真正獨立的法定公共廣播機構」。可是,轉化歸轉化,到底由誰主導轉化、如何進行轉化、怎樣監督轉化,皆應從長計議,慎防因為從開始即有「殺台Vs.救台」的二元對立,終而被人延伸操弄成為「沒有港台角色Vs.由港台主導領航」的另一種二元對立。
聯署聲明用與人為善的態度指出, 「港台近年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有個別的自我審查現象, 但我們相信一個脫離政府後的港台可以成為理想的公共廣播機構」。真的嗎?攤看聯署和發起名單,其中有不少是前港台中人或現港台之友,甚至有替港台主持了幾十年不變的節目的資深傳媒人,口問心,心問口,你們確實認為自我審查是「個別現象」而非源起於管治混亂的一種系統失誤嗎?你們真的相信這種混亂的根由只因港台尚未「脫離政府」?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話,你們又有何理由信任一個混亂的港台足以規劃自身的所謂轉化而成為所謂「理想的公共廣播機構」?如果它連自身的小江湖亦管理得混亂如斯,又怎有能力主導領航組建一個更具規模的大平台?
說這些話,很傷感情。但不能不說。因為公共廣播服務有如電腦世界的web 2.0,是全新的遊戲,而港台或許只是一組很有公信力的PC,仍可以用、仍值得用,但必須由外而內予以改組、擴充、連結,始足應付新時代的新局面。
由於只願做不負責任的「偽君子」,檢討報告弄出了一個雙輸局面,港台將被殺,未來的新機構又從誕生之前已遭質疑,沒有人是贏家,結局是, 「七君子」變成了「真小人」。其實,檢討報告若肯做真君子,應該清楚指明香港電台與新機構是合則雙利、離則兩傷,後者沒有前者,必然欠缺公信力; 前者被排除於後者,必是集體浪費。在組建新機構的漫長過程裏,港台應被容許、鼓勵高度參與,而結果,必能出現實質的「轉化」,但若讓港台主導領航箇中「轉化」,卻又很可能只得出一個擴大版的RTHK,它累積了79 年的各式管理混亂將被繼承、延續、全盤過渡、借屍還魂。
這不是和稀泥的說話。這只是既尊重現實也寄望理想。若能依此前行,不陷於「沒有港台角色Vs.由港台主導領航」的二元對立,所有人都應該義無反顧地,像朱培慶和一些意見領袖一樣,有如演唱大戲《六國大封相》,重複狂喊撐撐撐撐撐撐撐撐撐。
港台是生是死?事在人為,希望我們撐之以道、使之以生。朱培慶日前借用魯迅之言抒發感受, 「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我建議他也想想魯迅另一名句,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為什麼要來香港?
五一所謂「黃金周」的來港旅客人數不跌反升,證明中央電視台唱衰香港,徒勞無功,當然也證明所謂「唱衰」二字可能根本不成立。好的唱不衰,衰的唱不好,中央貴權和特區高官過往經常怪責泛民人士「唱衰香港」, 其實,泛民人士焉有如斯能耐,罵他們,等於抬舉了他們。
香港愈來愈多假貨偽品,確實令人感覺不良好,貨不對辦的旅遊接待亦確有損港人形象,但這都不太容易令內地旅客對港卻步。為什麼? 中國民間智慧不是早已說過「人比人,比死人」嗎?跟內地情相比,香港的消費質素再差,終究仍比大陸各省讓人有信心得多,若立志抱鈔票吃喝玩樂而又不願踏出國門,不來這裏,尚去何地?
來香港消費,住宿的旅宿床板有蟲,忍無可忍了,其中一個漢子拍桌怒道, 「我操!這不是太欺負人了嗎? 」帶頭起哄抗議, 大伙響應,拆床掀被,踢翻桌椅,然後男女老幼齊齊坐到旅宿門前,有人打1083 查一下電視台新聞部的電話,飛個輪過去,立即有大批記者到場拍攝,當夜電視新聞出街之後,翌日再有報紙傳媒滿版跟進,說不定旅發局也介入了,甚至中聯辦也說話了,中國消費者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心和關注,先不論能否得到賠償道歉,僅是有了一番擾攘已足令人爽快無比。
在回程的路上,大伙坐在長途巴士裏,七嘴八舌議論這起風波,無不感到備受禮遇與尊重。值得啊,有人忍不住感歎,在內地做了幾十年消費者,什麼時候有人如此重視我們的聲音,換在中國大陸,我們可能早就被旅宿的老闆和伙計拿鐵槌木棍追打了,如今我們變成維權的好兒女,只因香港特區是讓人維權的好地方啊。
返鄉之後,旅客必把這趟維權歷險加油添醋地對鄉親們說個痛快,一個個聽得眼睛張大,覺得不可思議,由此對香港特區更有好感。
來香港吧,透過香港的局部野蠻來體會香港的整體文明,在這裏,你才是一個完整的消費者,你,才被真正看成一個人。
中央電視台唱衰香港,或許只是在曲線讚美香港,記者真正想唱衰的對象只是中國大陸,只不過,他們不敢。
遇不上好運氣
校園槍擊發生時有一位教授做了英雄,他用身體攔阻兇手,讓學生爭取更多的時間逃生,結果自己死於亂槍之下;倖存的學生有如在血漿裏綻放的花朵,顏色未免鮮艷得帶點淒美。
遇上「英雄」,往往需要運氣,大家都只是有血有肉的平凡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和意志,沒人有資格強求他人犧牲自我、冒險犯難,試想如果當天的教授跟學生搶從同一扇窗戶跳到室外, 亦屬人之常情,應該沒理由受到責怪。大學生畢竟都是成年人,甚至比老去的教授擁有更強的逃生能力。
因此我們不會期待教授與學生站在窗戶面前,就「在危機情景下,應該讓學生先跳以保護年輕人,抑或讓教授先跳以示尊師重道?」之類問題進行一番臉紅脖子粗的通識辯論。做英雄, 必須是自願的,「英雄」二字本就隱含心甘情願的性質,世上沒有被迫的英雄,只有被迫的狗熊。
而倒過來看,如果學生和老師的當天運氣都比較好,有幸遇上英雄,突然有兩三位學生鼓起勇氣,從矮小的兇手背後飛身撲過去,把他按倒於地,搶走他的手槍,讓他動彈不得、束手就擒,從而把死傷數字大大降低,那該是多麼大的恩典。
這宗案件之令人悲慟與吃驚,除因死亡人數眾多,更因兇手只有一人,就這樣,一個人,兩把槍,一路殺過去,過程裏似乎沒有受到任何武力反制。那兩把槍都只是六發手槍,並非葉繼歡用過的按鍵即可子彈橫飛的輕機槍,在扣板機和扣板機的時間縫隙裏,在換子彈匣與換子彈匣的時間空檔裏,總有某些千鈞一髮的機會讓學生挺身相抗,而如果只要有一個人敢於行動,必亦能夠增強其他學生的膽量,撲過去、再撲過去,一起用人海戰術把兇手撲倒。
只可惜事實是沒有人有這樣的運氣。在情不明的混亂裏,兇手被容許肆無忌憚地完全自己心中的「偉大復仇志業」,然後才從容自殺。今後,他的猙獰,他的懦弱,將在YouTube 永遠留存,虛擬空間讓兇手得以「不朽」,這是他的運氣,這個狗熊比死者幸運上一萬倍。
林雪上身
在澳門警察向天開槍前一分鐘,一位老婆婆手持玫瑰花站在人群最前線,有人教她把花獻給警方,希望增添祥和,替示威降溫;殊料結局適得其反,據說警察擔心她被推跌踩死, 被迫鳴槍示警,驅散群眾。
這樣的結局,有點黑色荒謬,但不能不說非常具備濠江風情。可不是嗎?看看那位開槍警察的打扮與表情, 沒穿軍服, 頭抹髮油,右手舉槍,鼻翼橫張,豈不有幾分似杜琪峰作品《暗花》裏的林雪?電影中,澳門司警上街拉人,二話不說,伸手從腰間拔出一把點三八手槍,加送一句「唔X 好郁,郁親就一槍打爆你個頭!」,勁陽剛,睪丸素四溢至遍地潮濕。現實裏的那位警察敢情是杜琪峰粉絲,戲看多了,面對衝突場面,突然林雪上身,興高采烈地搶佔了兩天的傳媒版位。
這樣的場景也有幾分似六十年代的香港。劉國昌電影《雷洛傳》裏的秦沛, 身穿夢特嬌, 腳踏膠涼鞋,腰插一把短槍,在街頭巷尾查案,遇上反抗,最常做的動作是槍向天連轟六發子彈,然後往地上吐一口痰,狠罵一聲,睇下你班契弟仲敢唔敢響度賴死。
香港社會發展得快,年輕的警察已經大多彬彬有禮,即使抄牌,都會左一句唔該後一句唔好意思,尤其面對警民衝突的大場面,明白只要有傳媒的地方便必須搞包裝,否則一旦被拍下強蠻鏡頭而遭投訴,分分鐘要寫報告寫到手軟。
濠江司警終究長期浸淫在「文化遺產」的復古氣氛裏,到今天仍未懂得什麼叫做公關伎倆,在澳門開車違規被查,警察通常先用一連串的粗口向你「曉以大義」, 罵爽了,才施施然叫你掏出駕駛執照以供處分, 若敢抗命, 你將被帶返「市牢」,《雷洛傳》的逼供招數將被全套借用;這是公開秘密,所有澳門人皆知, 並非什麼誹謗抹黑。
因此,怒民衝撞,警察開槍,其實是另一類澳式「文化遺產」。稍為不像的是,向警獻花畢竟不是澳門人的慣用方式,警察可能看不明白,假如那位老婆婆當天獻的不是一朵玫瑰而是一個賭場泥碼或一張葵扇煙啤牌,祥和效果會否好些?警察會否欣然收禮,避過了一場火爆戲劇?
出門
很喜歡小女孩這張在北京紫雲軒門外拍的照片, 低頭疾走, 抱著書, 彷彿不問世事。
這令我想起<疾走蘿拉>的戲名; 小女孩名叫 Wendy, 所以應該是「疾走溫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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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午後, 高信疆先生召了一輛出租車載我們仨到京城近郊, 先到一間意大利餐廳兜了一轉, 人太多了, 雖然風景好, 但不想坐下來, 改到不遠處的紫雲軒, 那造型有如秦宮, 前後舖滿白色碎石, 氣魄在柔和裡有莊嚴, 令人踏進室內,走於雲石地板上, 小心奕奕, 彷彿不敢驚醒睡於地庫的古代幽靈。
那個午後, 她們各據一桌一椅看書, 從下午三點看到黃昏日落, 我與高先生另佔一桌, 喝咖啡, 抽雪茄, 談事談人談書, 他問我讀過<傅山的世界>沒有, 我有點慚愧, 說尚未, 當晚立即到北大旁邊的「萬聖書園」買一本, 返港後急急補讀。
傅山的世界, 中國書法的世界, 文人的世界, 美好的世界。 怪不得高先生在書頁裡留連忘返。
高先生說打算跟朋友在北京租一塊地, 找九位朋友, 建屋於上, 那便可以日夜論道了。 於是我在心裡開始有了掙扎: 老來, 是到台灣抑或北京好呢? 對這問題, 我大概尚有十年時間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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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去過北京兩、三次, 被它的髒亂弄得有點怕, 故以後一提起中國, 便說那是一個「恐怖的國家」; 但其實, 她仍對長城的宏偉、王府井的小吃、紫雲軒的酸枝椅、潘家園的假古董、 紫禁城的真文物、798的藝術品感到著迷, 她不是不識貨的。
中國就是如此令人愛恨交纏。
第一次去北京, 小女孩幾歲? 我忘了, 好像是七或八。 牽著父母親的手, 蹦蹦跳地走下飛機, 那是寒冬, 有點瑟縮, 戴著毛冷帽, 彩色的, 彷彿從美國卡通裡走出來, 走進另一張中國古畫, 有幾分格格不入。
這個五月, 小女孩又要上京了, 但已經不是跟隨父母而是與幾十個同學一起出發, 那是學校安排的遊學活動, 找尋屬於她自己的北京; 不必再牽父母親的手了, 只須把手搖一搖、道個別, 兩星期後見。
第一次離家出門, 疾走溫娣, 希望她能在路途上認識清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