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0.2007

退休的校長



極少極少在文章內談及張信剛三字,
可能因為, 太近了, 不易寫,
一寫出來便像是擦鞋.

印象深刻的事情其實極多,
數年前有一回, 到巴黎訪問,
在巴黎大學要用手提電腦做 presentation,
在對方的大學校長面前打開電腦, 才發現沒電了,
是我搞飛機了,
同行的其他城大教授立即臉色不好看,
只有張信剛, 依舊和顏悅色,
用法文替我解圍, 事後也沒說半句.

這些年了, 我在報紙寫文章罵人,
不可能沒有權官打電話或親自向他抱怨,
但他從沒把壓力轉下來, 從沒說半句.
我心想, 如果換了是其他大學的校長,
我可能早就沒得在城大混了.

這是張信剛的包容與和善.

這照片, 是在榮休晚會上展出的,
那光碟, 是我在城大做的第一個 project.
所以, 這晚會, 其實也是對我有生命分段的意義的.

另有一段錄像, 張信剛演說的末段,
他說十一年來做的決定, 一定有人高興也有人不高興,
但他都要表示感謝.
最後, 鞠躬了.
真是一位誠懇的學者.

4.25.2007

皇后面前








周日在皇后碼頭隨手拍了一些照片,
名堂很雜,
有金毛強好似想跳海
有馬國明看海和看人
有不喜歡從"普遍人類學角度"欣賞男人的女詩人,
以及其詩人戰友鄭博士,
有兩位不願露臉的女作家,
有碼頭招牌, etc.

也有行為藝術家梁寶山的錄像,
她把西西<我城>每一頁撕下來, 燒去.
我想幫她撿起地上的灰,
她笑說, 這些事情還是等藝術家來做吧.
我也笑道, 嗯, 對, 撿灰也應是行為藝術創作的一部分.




皇后




周日中午到皇后碼頭面前聲援,
發起人和連署人,
一字排開, 說了話.
我談到人文價值,
翌日報紙上,幾乎一如所料,
將之寫成"人民價值".
由不懂人文價值為何物的記者
負責採訪關乎人文價值的新聞,
此之報界小小之悲哀.

eli 拍了一些照片,
嶺南大學教授陳清僑低下頭,
像死了人, 我看了, 忍不住笑.

eli 又拍了一些錄像片段,
也有日前在旺角街頭的.

按這裡, 看錄像

4.23.2007

花見





都說櫻花是不等人的。都說今年花季是開得晚了一點。
反正, 來到了京都, 就遇見滿城的櫻花, 矚目有兩種:白色和粉紅色, 在尋常人家的巷弄裡, 伸展出來, 肆無忌憚地。
四月的京都穿著一件薄薄的外套, 涼風習習, 一吹, 就亂了髮, 就把櫻瓣吹入髮, 小小的一片像無物不上心的美感。
那寺院之中、河流之旁亦有櫻, 那大片大片的花海, 風吹落地、落水面, 悠悠的流著, 時間時間, 櫻花是關乎時光之流逝是關乎美之失落是關乎風與花的遇見和分手。 季節的斷層, 一斬就決絕不回頭的意味。

* * * *

日本人賞櫻, 喜歡花之盛開, 更喜歡花之凋落。 日本人拾起花瓣、流下眼淚, 讓自己淹沒於悲劇的喜悅裡。
有櫻的地方往往有一塊小木牌, 牌上往往釘著許多小紙條, 紙上寫了俳句, 短短幾行字, 說的不外是「谷間流水, 石亦歌詠, 櫻花樹下」或「塵世碌碌, 櫻花剎那, 永恒思慕」之類的憐嘆。
若只是在報紙書本裡讀到, 想必無動於衷, 但在櫻下讀來, 忽然每個字都變成有血有肉, 立體地站起來, 一陣風吹過, 把它們吹走了, 跟花瓣一同在風裡起舞。 尋常的事物, 來到櫻前, 皆有感動。

* * * *

廿多年前, 東京捲起過一陣年輕人自殺潮, 有些死者在跳樓前留下一封遺書和一片花瓣, 遺書寫的就只是幾行字, 大意是: 讓飛揚的飛揚, 你先去吧, 像櫻花一樣先凋謝才永生, 我隨後就來。
情何以堪。

* * * *

日本人賞櫻, 叫做「花見」, 日語是 Hanami。
花見, 擴大解釋是不僅見花也見人, 花下見, 花下相見, 花下不能不相見。獨自賞櫻是會流淚的。
在京都清水寺, 望見兩個背影, 老先生老太太, 沉默不語, 靜靜地坐著、坐著, 各對櫻花想著事情。
這是他們第幾回一起賞櫻了? 第一回, 在何時、在何地?
下個花季, 我再來這裡等你, 這是我們的花季, 繁花盛放, 我們的青春就在裡面。
說定了, 不見不散。

4.22.2007

三島由紀夫




記憶顯然是不可靠的。

站在小山坡上,遠眺以櫻花為伴的金閣寺,想著《金閣寺》小說作者三島由紀夫的自殺前事,一切激情與吶喊皆在眼前浮現,幾乎肯定當年曾經親歷其境目睹一切;而當年,一九七○,我才七歲啊。

報上新聞應是看過的,或許電視新聞也看過,但不可能詳盡。細節都是日後從書裏讀來,重複讀了多次,文字和影像印在腦海,從平面而立體,從虛幻而真實,隱隱便覺自己到過現場見過。

不可解的倒是,讀過的新聞太多太多了,偏偏對這樁戲劇化的自殺記憶得如幻似真,箇中必有理由,只是霧裏不知。或許是,對少年人來說, 三島之死, 太激烈也太淒美,撼動過,久久難忘。

三島由紀夫當天先是站在自衛隊總部的露台上,頭縛白巾,臉容扭曲地發表演說, 「日本人發財了,得意忘形,精神卻是空洞的,你們知道嗎?」呼籲士兵發動政變,尊崇天皇,恢復武士古道。

沒人理睬他,笑的人卻很多,三島愕然了一下(想必亦狠狠罵了一句「馬鹿野郎」!),轉身入室,跪下切腹,追隨者替他補上三刀,斫下他的頭顱。

世人研究三島之死,都說那是右翼政治狂熱影響下的精神失常,亦有謂川端康成取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刺激了他的妒忌神經,但都同意,武士道之悲壯,櫻花凋萎之頹美,都在切腹的一刀上浮現了原形。即連中國作家莫言亦謂,三島由紀夫是有七情六慾的常人,但那一刀,令他變成神。

《金閣寺》內有一段,小和尚在剃度前跟一位即將赴戰的學校先輩聊天,先輩聽完他的出家志向,若有所思地說: 「啊,是這樣的呀。那麼, 有一天我可能要麻煩你了。」

超度亡靈,責之所在。生者預想死後,順帶先向對方說聲感謝,竟是何等體貼。

金閣寺內亦有一座供奉亡靈的小木屋,但不知道是否有三島由紀夫的名字?寺院,小說,作家,彼此之間有神秘的聯繫,美之所在亦是死之所在, 湖面泛起了一彎漣漪,說不定那是三島的笑容,只是沒有遊客明白藏隱其間奧玄。

旅舍







臨急決定出門,本想住日式旅舍,但早已訂不到房間,那都需要在半年以前預約,只好住回最最普通的酒店。房間是小的,幸好小得溫馨,浴室也有澡盆, 不像以前住過的酒店,廁所狹窄得坐在馬桶上,幾乎要把雙腳伸到門外始足容身。住不到理想中的旅舍,唯有站在門外張望。

京都祇園附近有一間旅舍,入口處有小小的木門,門後有碎石路,路旁有樹有花有水,遠望過去,有一個櫃台, 台後坐著一位中年婦人,粉白的臉容,身穿白圍裙,用一塊小白布包裹著頭髮,翻看著手裏的書。
優雅的姿勢,令人想像旅舍的房間亦必乾淨清爽,榻榻米上肯定疊整齊的枕被,角落有一盆蘭花,牆上掛著一張能劇面具。
殘念啊,沒法入住這樣的旅舍。殘念是日語,是遺憾,是可惜。我有衝動把這兩個漢字紋在手腕,始終欠缺勇氣,因為,怕痛。只好窩囊地在化妝品店買了一支特製的紋身筆,每天一次,右手執筆在左手腕上寫字,廿四小時不褪色,以假亂真,自欺欺人。返港後姐姐看了,笑說你應該一隻手寫「殘念」,另一隻手寫「一級棒」,心情好時給人看右手,情緒不佳時給人看左手,譬如,打麻將時食爆棚或被人截糊,各有適用。

* * *

小有小的好,尤其在寒冬,小小的房間,窩在裏面,蓋著棉被,用雙手把自己或別人抱住,宛若廣闊的天地被濃縮成眼前的世界,不能再退了,再退便無路可走、什麼也沒有了;於是更加懂得珍惜憐愛。
這回天熱,沒了這種氣氛。有一回冬季在東京千葉借住一位長輩的房子,氣溫低,每天在城市跑動,衣服穿不夠,打著哆嗦,返家後急忙泡一杯滾燙的綠茶,再煮一碗香辣的即食麵,面對四道牆壁,感覺熱氣騰騰在牆壁之間迴蕩撞擊,一下子便整個身子暖起來了。然後睡覺,張開眼睛望見壓得低低的天花板,彷彿睡了個天長地久、不知今夕何夕。

年紀漸長反而對時間極為敏感甚至過敏,每個日子都在計算,過一個鐘頭便少一個鐘頭,時鐘滴答成為恐怖的聲音,直似鬼哭神嚎。
天不長,地不久,於是每天更捨不得入睡。

eli 拍的



擴音器,
記者,
講者,
人潮,
都在了,
所有街頭元素都在了.
這是攝影者的敏感.
應該亦是作家的敏感.

旺角金毛妹




街頭遇見,
猜猜誰是誰.

京都的父親








去世多年的外父是受日本教育的。 聽他的女兒說過, 童年有位伯父常來家裡喝茶, 兩人說著子女不懂的日本話, 那時的他有種孩子們不明白的威嚴, 他常隱晦的談及自己到過南洋當兵, 那當然是幫日本人打戰。
略帶神秘感的身世, 有如一個影子, 比本人的身體更令人感到好奇。
外父不喜出遊, 一離了家就似全身不自在, 子女於是常想, 他會喜歡那裡呢? 泰國? 美國? 歐洲? 好像都不適合。
  直至長大後, 子女來到了京都, 才恍悟, 是了, 就是這地方。

外父一生人未踏足日本, 但他對日本, 就像他和朋友說日本語那神情, 是有點自豪的。 他早早就教會子女們吃魚生, 他的打扮也不似典型的台灣穿麻紗短衫、腳拖拖鞋的台灣父親; 他是有股台灣日本味的父親, 連替子女取的名字亦有股日本風。
於是站在京都的街頭巷尾, 他的子女想像父親來此, 說著一口流利的日本語,用著那樣的語言於是有著日本男人的姿態, 他應該比他們更易被觸動, 或是一口茶或是一個日本女性的鞠躬禮, 他會宛若回到過去而重遇似曾相識仿如前世的種種交會, 並把舉動細節自然地融入在那樣的城巿, 而不僅僅是以一個遊客或異鄉人。
那樣的他, 會是怎樣的情景; 他的子女, 一直好奇而猜想著。
而這猜想永遠會成謎, 除非, 他能在夢裡跟子女漫步在那古都街巷, 他們偷偷看著他的表情, 並央他解釋清水寺求得的一支讖, 或求他幫忙正確的唸出街道的名稱。 他們會坐在日式的廂房吃一頓頂好的魚生加清酒, 他會滿足的說, 這才是我年青時期那第一口生魚片的味道啊。

* * * *

  我說過: 我知道為什麼那些台灣文人朋友那麼喜歡京都了, 那是你們美好童年的重現。
他們卻道, 不僅如此, 京都比我們那年代的日本記憶更美好更優雅, 是我們夢想裡的童年而非僅是童年的再現。

對於其父, 或更不僅於此。 遙望著那站立於寺廟前的某個日本老男人的身影, 他們幾乎錯認, 那是陪他們來到這個比故鄉更故鄉的城市的父親。 男人抽著煙, 默默的看著他們, 以一種彼此都熟悉的姿態, 等著他們。

街頭





第一次在街頭講話,
旺角西洋菜街
談公共廣播與港台前途.
左邊有裝修, 前邊有人嗌咪,
吵死了.
說了一些不中聽的話,
捱了罵, 但, 仍覺有趣.
受不了的是吸了幾個鐘頭的街頭廢氣.
台下, 有孩子們在吃糖, 也有一個姓劉的金毛妹,
自己找找看.

4.18.2007

尋常陌弄





走過路邊, 隨意按下快門便是了.

4.17.2007

迷途





在京都飅前搭巴士往清水寺, 206號,東行大約十五分鐘便應抵達,小女孩是照例一上車便低頭睡去,若不睡, 亦是低頭看書,對窗外人世不聞不問。
我則專心欣賞沿路的神社與舊房,那些極有質感的木條,那些几明窗淨的秩序,早上的暖陽,變幻的紅綠燈,把我召喚到一個恍惚的寧靜世界。

略有干擾的是巴士司機的過度禮貌。乘客下車,每人經過他面前,把輔幣或車票投進一個小箱子,耳邊掛搭咪高峰的司機例必輕輕點頭並說一兩句「謝謝, 請慢行啊」,經擴音器散播至車尾,令向來喜歡坐在車尾座位的我感受到輕微的嘈吵。

多有禮貌啊但又多累人啊,在日本做司機。我沒煩厭,但因來自一個不知道服務為何物的國度,我倒是替戴著眼鏡、看來像一位極度好丈夫、好父親的司機先生覺得心疼。

* * *

206 號車緩緩前行,每遇紅燈停車,司機立即熄匙,待燈轉綠,再扭動引擎。車廂內貼著標語,憑漢字猜度,那是「對抗地球溫暖化之大努力」,是立法的強制行為,真是體貼的民族。

車子在陽光中走著,沒有冷氣,顯然又是另一番環保「大努力」。七條巷丸,五條坡通,四條大宮,北野天滿宮,一站站地過去;咦,且慢,瞄一下手表,廿五分鐘了,清水道站應該早就到了,時間有點不對勁,而且沒理由經過北野天滿宮。攤開地圖,始知道坐錯了逆行方向的206 號,當下是往西而不是計劃中的東。

「坐錯了。」我輕拍一下小女孩的肩膀,把她喚醒。「乾脆再坐兩站,改到金閣寺吧。」

小女孩張開眼睛、皺起眉頭,似在抱怨。

「這是馬氏傳統嘛。每次出門,有哪次我們沒有迷路?記不記得在布拉格?我們坐了逆向車,晚上站在鐵路盡頭而看見了一片荒涼,似是到了天涯海角,不是很美嗎?」我沒法不自我解嘲。

其實也沒騙她。
兩站後下車,往西走十分鐘便到金閣寺,途經一間小學,門前有短短的巷道,兩邊盛開著櫻花, 一陣風吹過, 樹搖花落,似在為我們列隊歡迎鼓掌。踏在花瓣上,我們仨,衷心感動於美麗的迷途。

4.16.2007

電車女




在京都找到了一個 internet cafe,
小女孩找了位子, 兩個鐘頭, 不動.
電車男, 電車女,
巴比倫的兒女,
新世代的宇宙,
現實只是過客,
上網才是回家.

4.15.2007

我的櫻花



隨手拍下, 把穿和服的小姐嚇到了.
頗想跑過去對她說些, 抱歉啦, 但我是故意的啊.

豆腐宴


在京都, 是不能不吃豆腐宴的.
奇怪, 軟軟薄薄小小的,
卻感覺吃得飽.
可能是, 太美了, 像繁花盛放,
心理上和視覺上已經夠飽了.

第一碗



抵達後, 太餓了,
沒法細找好店,
有店便走進去吃了.

兒時門巷


總有出發的理由

為什麼會是京都?又是京都?
寫過好幾本旅遊文學的台灣作家舒國治在《門外漢的京都》裏這樣問自己。而他自答,多年來每興起出遊之念,最先想到的,常是京都,「難道說,我是要去尋覓一處其實從來不存在的『兒時門巷』嗎?因為若非如此,怎麼我會一趟又一趟的去,去在那些門外、牆頭、水畔、橋上流連?」

* * *

「這裏像你的『兒時門巷』嗎?」在前往金閣寺的路上,邊喘氣的我邊問同行的人。
她尚未來得及開口回答,我卻已搶白續道:「這裏很像我想像中的你的『兒時門巷』啊。在你們台灣花蓮,稍為離開了市區,那些矮窄的房舍,那些路牌,那些巷道,那些走在路上的老婦的拘謹笑容,那些老先生頭上戴著的漁夫布帽,統統都像。」
她保持沉默。當我開口說話,她總是沉默,甚至當我說完了話,她仍然繼續沉默。她習慣在沉默裏保留意見。
而我通常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京都像你兒時的台灣,就像倫敦像我記憶中的香港。每一次去倫敦,那些斑馬線,那些郵筒,那些紅綠燈,那些謹慎的步伐和身影,令我似是一下子回到兒時的中環;至少,是虛妄記憶的中環。」

或許去每個城市總有隱隱的理由。
當心情哀傷,想去布拉格站在查理大橋上低頭看流水;當有壯志鴻圖,急不及待飛到北京坐在「長江一號」的餐廳長桌前找人籌謀策劃;當需要一點奢侈的逃逸或逃離,可能會在巴黎、米蘭、法蘭克福的精品酒店內廝磨上兩三天。
而這次再來京都,恐怕是覺得有點疲倦,自己以及同行的人,因此不能不看看寺院、喝喝綠茶。

* * *

在寺町通附近的「木噌路」吃過午餐,肚皮盛滿霜降牛肉,心足意滿,付帳出門,服務員趿著木屐咯咯地追上來,拿來幾個彩色紙球。那是日本傳統小玩意,球是扁的,要用口吹,一吹便漲了,可以拋,可以踢。同行者淡然說,我小時候每天玩這個。

兒時門巷。她用一句話便回答了我先前的提問。

4.05.2007

永遠的



當然是說白先勇.

忙了幾天城市文學節
白先勇是評審之一,
我替他拍了一些照片.
兩年前他來, 有中學邀他演講,
由我做主持, 是極大的光榮和快樂.
高興極了. 我這是 "粉絲大暴走", 笑得合不攏嘴.

一張照片, 是他在跟張大春和劉紹銘談小說參賽作品,
談得極認真, 作品內的人物和情節, 都記得,
真是認真的人.
一張照片是我在會議室外偷拍的, 很有偷窺味道.

以下這錄像, 是白先勇, 董橋, 章詒和在聊天.



陳水扁哪有資格拆蔣介石銅像?


陳水扁推行「去蔣化」, 不僅中正路、中正紀念堂之類建築地標要改名, 即連矗立於台灣各省市的蔣介石銅像亦有可能全被推倒拆毀。
蔣氏獨夫生前被國民黨的對手共產黨打敗了, 在中國大陸失去立足之餘地, 沒料死後卅二年又遭國民黨的對手民進黨打敗了, 再次面臨無地容身之危機; 天道好還, 因果難解, 政治恩怨未能及身而絕, 足供天下獨裁者引以為鑑。

面對「去蔣化」浪潮, 國民黨的徒子徒孫幾乎是機械式反應地挺身抗爭, 前天舉行了一趟名為「熱愛台灣、捍衛中華民國」的熱鬧遊行, 由一位光頭的老先生扮演蔣介石, 登台揮手, 帶動台下群眾唱歌和流淚; 後天則將有老兵軍官身穿制服集體到慈湖「謁靈」, 鞠躬哭墳, 意欲展現千人護蔣的震攝氣勢。 一時間, 時鐘上的分秒針彷彿逆向行走, 滴答滴答, 替觀看新聞的人創造了一陣陣時空錯亂的眩暈感覺。

護蔣? 這可是一椿高風險的政治舉措, 唯望國民黨小心為之。

自一九八九年以來, 專制鐵幕相繼崩潰, 民主化是硬道理, 而在邁向民主化的進程裡, 又幾乎毫無例外地對昔日的獨裁氛圍進行了大量的「解魅工程」(disenchantment), 包括重寫歷史, 包括更改路名, 包括拆卸銅像; 對步入新時代的民眾來說, 這類工作等於「再教育」, 有助大家洗清頭腦裡的意識型態細菌, 本身未算是太壞的事情。 但值得注意的是, 這類「解魅工程」都是在鐡幕拉開之後立即動手, 並且是在厚實的民意基礎下動手, 鮮有像福爾摩莎的陳水扁般, 在政黨輪替後做了一任總統, 再做半任, 在全無預警下, 在全無共識下, 忽憑一紙行政命令便雷厲風行地左拆右改, 如斯行徑, 用意顯然在於挑撥仇恨而非教育群眾, 徹底失去了其他國家的「解魅」意義。 如此「解魅」, 不問即知, 真正用意只在於權鬥。

但問題是, 面對民進黨的惡意挑釁, 國民黨竟然選擇用如喪考妣的情緒策略予以回應, 未免過於魯莽。 國民黨的徒子徒孫把偽裝的「假活人」推到舞台之上, 又對躺在墓櫃裡的「真死人」哭跪泣叩, 不僅未能引領群眾識破民進黨的狠毒奸計, 反而讓人覺得以連、馬、王為首的國民黨仍對舊時代的壟斷滋味眷戀依依 (「謁陵」就是封建王朝的用語!), 由之令許多在這兩年偏向同情國民黨的中間人士湧起厭棄之心。
在台灣橫行廿六年的蔣介石其實象徵著兩個層次的「政治惡瘤」, 一是他個人的獨裁專制, 以一人管一「國」, 令台灣民眾忍受長達數十年的白色恐怖; 另一是管治階層的奴性愚忠, 服從領袖, 助紂為虐, 令台灣民眾沒法及早推翻長達數十年的苛政統治。

蔣介石, 獨夫耳, 若無圍繞身邊的權力崇拜病患者的支持, 斷不可能以敗兵之將的身分在失去「大中國」後、仍可壓制「小台灣」這麼長的時間, 由這角度看, 護蔣行動所能產生的意義, 不僅是召喚了一個政治惡棍的死靈魂, 亦是重新搖醒了一個奴才時代的活氣氛, 令人感到非常不安和不舒服。

蔣介石和奴才之間的共生關係, 當然非自台灣開始, 亦早被浩瀚的文獻史冊所深刻記述。 最近獲准返回中國大陸的「右派報人」陸鏗先生, 失憶了, 但十年前寫過一本厚達六百五十頁的<回憶與懺錄>, 內裡便記下了發生於一九四八年的那場選舉鬧劇。

事緣蔣介石當時在美國施壓下, 召開行憲國民大會, 「還政於民」, 按規定必須由國大代表投票選出正副總統。 一來為了向美國人偽示民主, 二來為了測試黨內同志的忠貞, 蔣介石放出風聲, 表示自己不願參選, 希望由其他賢者 --- 例如胡適 --- 接棒。 陸鏗時任<中央日報>副總編輯, 透過關係, 旁聽了國民黨臨時六中全會, 親眼看著政治奴才們如何以肉麻的話語「勸進」蔣介石。 陸先生說:

「全會開始之後, 蔣主席以國民黨總裁的身分提出中心議題: 本黨對本屆國民大會總統、副總統競選, 到底提候選人還是不提? 鄒魯首先發言, 他主張總統提名, 副總統自由競選。其他人等紛紛響應鄒魯的主張, 他們的理由是總統由蔣總裁擔任是『天與人歸』。 到了三點半, 繼續開會, 全是一片擁護總裁出任總統之聲, 每個人都是發揮『斯人不出, 如蒼生何』的理論。鄒魯忽出怪招, 提議全體起立擁護總裁競選總統, 一陣紛亂的椅子聲響, 除了吳稚暉、羅家倫、邵力子、黃宇人、雷震和蔣夫人外, 通通站起來了。

「尤其可笑是一位三民主義青年團出身的中央委員, 在全會中說, 假使總裁不競選總統, 很多同志都要自殺。 CC大將張道藩的發言勸進, 聲淚俱下, 堪稱唱做俱佳。 而我從蔣介石的表情看出, 聽了似乎很舒服, 曾頻頻點頭。 按照張道藩的說法, 蔣如果不當總統, 天都會塌下來。 他大聲疾呼的話, 我至今還能記得清楚: 『任何事情, 我們都要堅決服從總裁的指示, 只有這件事情不能服從。 因為這不是總裁個人的問題, 而是關係到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大問題。』 蔣先生於散會以前, 以『俯順輿情』的姿態宣佈接受提名, 同意參加競選總統。」

國民黨的獨裁和奴才笑料尚多得很, 無論以「大中國」或「小台灣」做政治座標來判斷, 蔣介石皆沒資格被立像紀念。 但陳水扁和民進黨亦是混帳之人和胡混之黨, 由他們以「民主」之名來拆毀蔣介石銅像, 又未免有點不倫不類。 其實, 國民黨除了聲嘶力竭地、聲淚俱下地護蔣, 更應借力使力, 以同樣的力氣向台灣民眾清清楚楚地說明, 陳水扁幾近於小了一碼的蔣介石, 他雖然比蔣介石的學歷高、比蔣介石年輕、比蔣介石多頭髮, 他的橫蠻與狠毒卻不見得遜於蔣介石; 蔣介石銅像不一定值得保留, 但要拆蔣介石銅像, 陳水扁還不夠格呢。

一味護蔣, 國民黨很容易中了陳水扁的挑釁奸計, 令自己再度洩漏舊時代的獨裁和奴才氣味。 唯有改守為攻, 才易把「蔣氏糞汁」潑向陳水扁, 要臭, 就一起臭吧, 你要我死, 我也不會讓你活。
兩黨惡鬥未休, 而台灣前途注定像那蔣氏銅像, 終被鬥到倒下。

迪士尼



小女孩在悠長假期裡總得找些事情消磨時光, 於是, 終於去了迪士尼。

開幕這麼久才去, 倒非因為忙, 也不是基於所謂「政治正確」的理由而抵制它剝削員工或污染環境, 粹純因為聽聞它真的非常小小小, 小到如果遊客太多, 每個遊戲都要擠崩頭地排上兩、三小時才玩得到, 而如果遊客不多呢, 則輕輕鬆鬆地不到兩個鐘頭便已玩遍了上下左右, 剩下來的半天, 坐著等看煙花, 氣氛落寞, 十分掃興。
總之是不管人多人少, 似乎都不值得到此一遊, 除非從沒去過其他國度的迪士尼。
其他的, 小女孩都去過了, 甚至去過不止一遍, 故也就從沒吵著要求到「特區版迪士尼」開開眼界; 這回因緣巧合有機會跟家人和朋友去了, 出發前絲毫沒有奮興, 進場之後, 卻是意外地找到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樂趣, 原來, 人少, 迪士尼更像童話。

那是一個遊客稀疏的下午, 清清涼涼, 所有迪氏出品的卡通人物照例站在園內跟人們揮手拍照, 但因人少, 卡通人物難免被冷落了, 像白雪公主, 有好幾分鐘孤伶伶地站在城堡壁畫的轉角處, 身旁有樹, 她的臉上仍然按照員工守則擠著笑容, 但那款笑意, 在午後陽光的映照下, 在乍暖還寒的微風裡, 有點苦澀, 有點寂寞, 也有點心事重重。
這樣的身影或比任何國度的迪士尼卡通人物更貼近白雪公主的真實心情, 成長中的少女, 站在森林內, 如此孤立無援, 恐懼後母, 守候王子, 七個小矮人未曾現身, 她在等待事情發生, 這樣的剎那, 說不定正是童話的「立法原意」, 唯有在徹底經營失敗的樂園裡才會讓遊客看得見。 假如生意暢旺, 白雪公主便不像公主而只像街頭喊賣寬頻套餐的推銷員了。

說到童話, 夜裡的煙花當然更是壓軸。 由於人少, 像一場私人的煙花匯演, 那麼近的看著, 嘭一聲嘭兩聲, 一切視覺奇蹟彷彿只為我們發生。 可以的話, 我願意這樣的幻影持續, 我願意小女孩把這樣稍縱即逝的青春印象在腦海定格下來, 他日回想, 宛如昨日, 總能對於人生的美麗片刻有一種真實的感動。

4.04.2007

第一個清明節




許多人的清明節早已變成例牌儀式, 親友集合, 搭車出發, 緩步上山, 待得來到墓前, 拔草打掃, 上香燒衣, 然後是分吃了一些燒肉和水果, 之後是依循原路下山, 找一間食肆高高興興地聚餐話舊。
一切是如斯順暢與愉悅, 逝者已遠, 總不至於需要每祭必哭地矯情濫情。--- 除非, 那是至親死後的第一個清明。

第一個清明節, 一切順暢的皆變陌生, 一切愉悅皆煙消雲散, 一顆心在清明來臨前兩星期已經非常忐忑, 看著日曆上的紅字假期, 極渴望時間快點來臨, 墓前相望, 人鬼兩隔, 儘管陳寅恪說過「萬里重關莫相問, 此生無分待他生」, 心底卻總積下好多話語來不及等到來生已想娓娓訴說。 清明來說話, 心事聽分明。
然而當真的站到墓碑面前, 看著墳上照片, 淚水從眼睛流出的速度卻又遠快於話語從嘴巴說出。 結果便是有口難言, 勉強低聲喃喃數語, 一切盡在不言中。

第一個清明節, 感受強烈如第一個情人節, 尤其如果去世者是你的情人。

維根斯坦說「死亡, 從來不是人類的經驗」, 沒有死者能夠重臨告訴你死亡是何滋味。 其實面對至親之死亦頗類近。 或如朱天文所說, 生命是投射到天空的一顆衛星, 自會有軌道供日常依循, 但當至親離去, 你在失重的狀態下, 輕飄飄, 忽然領悟什麼叫做迷途, 而如果不幸在夜裡夢見離去的人, 清晨轉醒, 又竟是如此不知無措。
是的, 轉醒後, 再無措亦要坐在餐桌面前, 這時又如鄧小樺的詩句,
「詩中的敘述需要對像
像死去的人以餐桌上的缺席
定義」
剎那間你沒法判斷該否仍像往常一樣準備多一杯橙汁和多一碗麥片, 就是這些尋常生活裡的尋常細節讓你明白自己需要好長一段日子來重建尋常。

第一個清明節, 你如往年, 搭車出發, 緩步上山, 但因山上有了一位特別的死者, 你踏出的每一個步代, 車程裡望向窗外的每一個街景, 竟都是前所未有地陌生。
以至於祭罷歸家, 你發現原來必須經歷這第一個清明節, 你才可把往事像舊物般打包藏好, 然後開展下一輪的尋常生活。

漢子與浪子




在香港電台訪問瘂弦,請他在咪前誦讀〈如歌的行板〉,我最喜歡的詩,用詩人自己的聲音,用詩人自己的節奏。
瘂弦翻開那冊《弦外之音》,瞇起眼睛,緩緩地讀著、讀著,在文字的音樂河流裏滑行。

《弦外之音》是去年出版的集子,台灣「聯經」,收錄的都是舊作,但附了數十張老照片,更附了三張CD,由詩人親自朗讀十多首作品,深沉的聲調,讀讀讀出一段段美好的文字時光。
當然都是舊作了。瘂弦今年七十五歲,但在三十三歲已經擱下詩筆,不寫了,四十多年來,一本詩集,獨步江湖,令人一再再再再再反覆回味。於是,我沒大沒小地調侃瘂弦先生﹕這首〈如歌的行板〉大概寫於一九六四年,那就是,你停筆的前一年。因此,這是瘂弦的「晚期作品」,就你的創作史而言,確是如此。
瘂弦笑了,包容地,溫情地。

晚上把《弦外之音》帶回家,拿出夾在書頁之間的CD,播放詩人的聲音給小女孩聆聽,並再翻開書,陪她(迫她?)一句句地念,「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
小女孩從不愛讀中文詩,卻仍聽得津津有味,更懂即場發揮創意,瞄一眼桌子上的鐘,揉一下眼睛道﹕「刷牙之必要,睡覺之必要,Goodnight!」

另一位坐在客廳裏的聽眾,最感動的則是〈紅玉米〉。她愛詩,愛瘂弦,也愛鄭愁予。瘂弦的詩是「漢子」,愁予的詩是「浪子」,她說。 瘂弦的詩就像北方的紅玉米,是故鄉的召喚,總在渴望回家;愁予的詩則像遠方的一口井,是甜美的誘惑,總把人從故鄉勾引漂蕩到千里之外。

《弦外之音》裏的照片裏的瘂弦,從十五歲到七十五歲,臉容雖變了,氣質卻依舊,一雙眼睛從來都是這麼溫文而情深。「這些照片顯示了一個男人的老去。」瘂弦笑道。

我則說﹕「不如這麼說,這是一個漢子的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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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玉米

by 瘂弦

宣統那年的風吹著
吹著那串紅玉米

它就在屋簷下
掛著
好像整個北方
整個北方的憂鬱
都掛在那兒
猶似一些翹課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驢兒就拴在桑樹下麵

猶似嗩呐吹起
道士們喃喃著
祖父的亡靈到京城去還沒有回來

猶似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裏
一點點淒涼,一點點溫暖
以及銅環滾過崗子
遙見外婆家的蕎麥田
便哭了

就是那種紅玉米
掛著,久久地
在屋簷底下
宣統那年的風吹著

你們永不懂得
那樣的紅玉米
它掛在那兒的姿態
和它的顏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
凡爾哈侖也不懂得

猶似現在
我已老邁

在記憶的屋簷下
紅玉米掛著
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
紅玉米掛著

在電台訪問瘂弦, 請他讀了自己的如歌的行板.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歐戰,雨,加農砲,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旋轉玻璃門
之必要。盤尼西林之必要。暗殺之必要。晚報之必要
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馬票之必要
姑母遺產繼承之必要
陽臺、海、微笑之必要
懶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